靈羅逃出親王府后,既緊張又興奮地向城外疾行。兩個時辰后,她疲憊不堪,幾乎暈倒在渡安寺的門口,被守門僧人攙扶進去。僧人連忙通報方丈,不久便安置下她。
方丈親自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米粥,配了幾樣素菜,溫聲說道:“郡主,先用些齋飯吧。”
靈羅已經餓極了,端起碗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方丈見她如此,忍不住勸道:“郡主,慢些吃。”
靈羅默然,淚水卻無聲地滑落臉頰,滴入粥中。那口中溫暖的粥,此刻竟如烈火般炙熱,難以下咽。
“郡主,是來找桑嘉的吧?”方丈靜靜地問道。
“大師……”靈羅本有許多話想說,可對上方丈平和而威嚴的目光,竟一時語塞。
“他走了。”
“走了?”靈羅怔住,語氣里充滿不敢置信。
“是的。他去尋找你們的姻緣了。”
“我們的姻緣?”
“是。”方丈緩緩起身,望向窗外的青山,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有一位云游僧人經過此地,留下了一幅水月觀音像。那畫中觀音大士的容顏,與郡主十分相似。桑嘉見后心有所感,那云游僧人又說此畫來自百里外的尚村鎮白姓人家。桑嘉因此決定啟程去那里查探。”
靈羅聽后垂首,心中暗嘆:原來自己來的時候,桑嘉卻剛走,竟是這樣擦肩而過。
方丈看她不語,開口勸道:“郡主何不先在寺中歇息幾日?待身心安穩,再做打算。”
“他什么時候回來?”靈羅執意追問。
“等他想通執念,能懷一顆無私之心時。”
“不,他不會放下我的!”靈羅搖頭,雙眸中燃起堅決的光,“他說過,他愿為我烈火焚身,下至地獄。他的心為我感動,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們的心都不會變。”
方丈沉默片刻,低聲道:“風不動,樹亦不動,乃汝心動。”說罷,他起身離去,留下靈羅獨自沉思。
觀音的故事
次日清晨,方丈經過地藏殿時,見靈羅正在叩拜地藏菩薩。他搖了搖頭,含笑離開。午時僧人們卻發現靈羅已不見蹤影,方丈只是淡然說道:“她走了。用飯吧。”
靈羅一路奔波,饑腸轆轆,終于在一處小鎮找到館子充饑。飯后,她雇了一輛車,直奔尚村鎮。
夕陽西下,尚村鎮的牌坊終于出現在眼前。靈羅下了車,隨意拉住一個玩耍的孩童問道:“小兄弟,這里可有姓白的人家?”
孩童仰頭回答:“白姓是我們鎮上的大姓,共有百余戶人家。小姐要找哪家啊?”
“百余戶?”靈羅苦笑著嘆道,“這該從哪找起……”
她正踟躕間,忽聽身后傳來一聲“哎呦”。回頭一看,是一位古稀老人摔倒在地。靈羅趕忙上前攙扶:“老人家,您沒事吧?”
老人抬頭,看見靈羅,不由怔住,仿佛忘了疼痛,怔怔地看著她。
老人看了半天終于回過神:“啊,我是看你長得太像一副畫中人了。”說著起身要走卻被靈羅攔住:“老人家說的可是一副水月觀音像?”
“是啊!您見過?”老人驚詫地回問。
靈羅按捺住心中激動,說道:“我正在尋找這幅畫和拿畫之人。”
老人猶豫片刻,緩緩道:“那您隨我來吧。”
不多時,靈羅被引到一處大戶人家。門前立著兩尊石獅,青磚紅梁,透著些許滄桑。老者將靈羅帶入院內,主人聞聲迎出,一見靈羅也怔了怔,隨后請她入內細談。
“水月觀音?”男主人有些疑惑,“那幅畫是我們家祖父留下的,據說是他的一位僧人朋友所畫。我們一直供奉著它。”
“那,怎么會流到云游僧人手中呢?”靈羅繼續追問。
“前些日子,我家小兒重病無醫,幾乎無藥可救。正當絕望之時,一位云游高僧出現,治好了小兒。為了表示感謝,我們家贈送了金銀珠寶,可那高僧什么也不取,只是拿了這幅畫。”男主人說道。
靈羅心中一緊:“那有沒有看到帶著這幅畫的小和尚?”
“有的。”男主人微笑著說,“有個年輕和尚看起來頗為面善,那副觀音圖會在他手中,我也覺得奇怪。”
靈羅迫不及待地問:“那小和尚呢?”
“他早晨走了。”男主人回答。
靈羅頓時感覺自己的心被重重擊打:“他……他去哪里了?”
男主人搖了搖頭:“看樣子他很著急,便匆匆離開了。姑娘既然遠道而來,不如先住下,等明日再作打算。”
夜晚,靈羅被安置在客房里,心頭卻空落落的。她對桑嘉的執著,似乎比她自己還要深。她苦苦思索,自己與這幅畫究竟有何關聯?
桑嘉所說的“前世姻緣”,又到底為何如此執著?她的心,依舊迷茫無比。
“小姐?”門外的老人敲了敲門。
靈羅回過神來,打開門:“來了,老伯。”
老人遞給她一碗銀耳雪梨湯:“這是主人特意吩咐送來的,潤肺消暑。”
“謝謝您。”靈羅接過湯,抿了一口,感受到一絲清涼。她凝視著老人,突然問:“老伯,您在這府里多久了?”
“呵呵,這哪算府,頂多算個大院子而已。”老人笑了笑,“大概六十年了吧,我當年十來歲就跟著太老爺做書童。”
靈羅便急切地問:“老伯,那幅畫的故事,能否告訴我?”
“那幅畫可是有個傷心的故事。”老人緩緩說道,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不過我那時候還小,才那么高,”他話音一頓,伸出手指了指腰間,仿佛在觸摸那段久遠的記憶。
“太老爺名叫白之志,那年我初到白家做少爺的小書童。白家不過是當地一戶普通書香門第,太老爺一心想考取功名,立志要金榜題名,奈何至年近三十,依然未曾中上一個進士。他灰心喪氣,決心回家不再提做官之事,反倒潛心讀書,閉門讀經。那時我二十三歲,正是青春年少,隨著太老爺,我認識了南山寺的悲慧僧人。”老人頓了頓,似乎在將這些往事一一拾起。
“從此,太老爺和悲慧僧人如兄弟般親近,二人常在一起談論詩文,論古今,志趣相投。二十年后,悲慧僧人圓寂前,將一幅畫托付給了太老爺。”老人低頭,仿佛帶著點兒愁緒的神色,輕聲問:“那畫的由來,姑娘知否?”
靈羅微微前傾身體,眼神中透著一股急切,“老爺爺,可以講給我聽嗎?”
老人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聲音低沉:“以前,鎮上有兩戶大家族,白家與江家。白家有女名玉荷,江家有兒名子溪,二人自幼青梅竹馬,感情深厚。誰知天有不測風云,玉荷八歲那年,家中生意敗落,父母雙雙去世。江家見她可憐,便將玉荷接來撫養,視若己出。”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然而好景不長,江母因病去世,一年后江父續弦。新妻子霸道無理,又生下了一個女兒。玉荷從此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她被逼去廚房當幫傭,身為貴女,卻俯身勞作,成了府中丫鬟。子溪見此,心如刀絞,幾次上前請求父親相助,奈何父親早已被后母牢牢掌控,無力改變。”
靈羅心里不禁一緊,眼前的畫面仿佛隨之浮現,痛楚襲來。
老人頓了頓,繼續講述:“子溪無奈,只能暗中安慰玉荷,他立誓,等自己考取功名后,一定要娶她為妻。可后母怕二人一旦成婚,玉荷掌家,這府中便再沒她母女的容身處,便心生歹意,趁子溪外出考學之際,截斷了兩人的通信,謊稱子溪已經與富家千金定婚。她甚至暗中安排玉荷,嫁給百里外一名老員外做妾。”
“玉荷,心灰意冷,又是病體纖弱,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終于忍無可忍,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投河自盡。”老人說到這里,聲音已沙啞不堪,“子溪回到家中時,已經晚了,他連個尸首都未見著。絕望的他,便離開了家鄉,再也未回過。”
“數年后,鎮中有人得知他已在南山皈依佛門,修行佛法,化名悲慧。”老人輕輕抿了一口水,繼續說道:“那年,悲慧僧人臨終時,將這幅水月觀音的畫托付給了太老爺,畫中的觀音,便是玉荷的模樣。”
靈羅仿佛置身于畫中的景象,畫面那般熟悉,又那般陌生。她的眼前瞬間模糊,仿佛自己已成了畫中的玉荷,那種如沉入深海般的沉重感,涌上心頭。她無法再抑制淚水,眼淚順著面頰滑落,一發不可收拾。
“姑娘……”老人輕聲喚道,語氣里帶著一絲關切。
靈羅抬起濕潤的眼眸,低聲問:“老爺爺,南山在哪里?”
老人愣了一愣,沉默片刻后,緩緩開口:“明日,我帶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