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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晃在他肩頭,迷糊地想著他與她的距離,忽然悲從心起,大叫道:“我要見他!我要見他!”
“不準(zhǔn)!”
“我在這兒!”
兩種聲音同時響起,前者憤激,后者悲傷。
“如愿……”阿愿熱淚奪眶,卻被秦淵鎖在懷中,動彈不得。他臂如鐵箍,滿目兇光,似要將對面的俊郎一口吞下去不可。
“嘶……”秦淵臂上猛地一痛,狼狽松手。為了見他,她竟咬他一口,豈有此理!
秦淵轉(zhuǎn)又想起一樁事來,不禁頹然一笑,跌坐在地,自嘲道:那事她都做出來了,她還有什么事做不出?
他不想正視眼前一切,眼風(fēng)卻還是忍不住往他二人身上掃去。他們擁抱著……
“你怎么在這兒?”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阿叔找得你好苦!”
苦?!秦淵聞聲冷笑,鼻端拂來獨孤如愿身上的木樨香。他厭憎地捂了捂鼻子,將恨意咬在唇齒間:你失去的是一個好“世侄女”,我失去的是我的未婚妻。我的諸率替我尋遍南北諸國,音訊杳杳。而你,你做了什么?【注1】
秦淵心灰如死,木然聽著獨孤如愿說,他是來此奔喪的——他的阿父和發(fā)妻如羅氏已在鄴城寓所過世了。【注2】
“如愿……”阿愿緊緊抱住他,她沒有別的辦法來安慰他。難怪他著斬缞,難怪他會出現(xiàn)在鄴城!若這是他們相見的代價,她寧可不要!
“我該死……”獨孤如愿哀聲哽咽在喉頭,緊擁著阿愿,好似這樣便可索回他失去的一切。
當(dāng)年,魏出帝元修戰(zhàn)敗,一夜之間,敗軍潰散如沙。而他,在忠孝兩難之時,選擇了忠,選擇了國。可是,也正因如此,寡情薄義的時評一次次在他傷口撒鹽。
“逝者已矣,你不要再想了!”
“我想接回阿羅,哪怕他還恨我。”
“嗯。”
“你……你也跟我回去。”
阿愿不語,只眼淚漣漣地望住他。
“你這兩年都在干什么呢,為什么這么任性?”獨孤如愿斜斜瞥了秦淵一眼,眼色復(fù)雜,“你知不知道太子他一直在等你。”
“太子?”阿愿猛地推開他,目光哀涼,“因為太子尋我,所以你才要我回,是嗎?”
獨孤如愿默然垂首,好一時才道:“我也想你回去。”
“你……那么你告訴我,你為何要我回去?”
獨孤如愿不語,阿愿扳著他肩膀,急道:“我想知道,你對我來說,是如愿還是阿叔?我為什么要逃婚,你真的不知道?”
她像是一只小獸,在鐵鑄的牢籠中絕望咆哮,東風(fēng)卻將聲響又折回她耳里,落入沉沉欲墜的心谷。
皤色的素服,猶不及他面色慘白。他不答,別過臉去。
空氣似被凝凍,只余幽冽的木樨香淡撩鼻端,三人齊齊屏息,似在等待什么,又在抗拒什么。
“我,不能愛你。”良久,他終于開口。
“為什么?你為我擋過箭矢……你……”心很痛,可她還是想問。
“你太小了,我們之間隔著二十一年……”獨孤如愿低聲道。
眼簾垂下的最后一幕,是她的如泉淚涌:“原來我輸給了時間。”
“不是……其實,你知道,你生得很像如羅氏……也許,你誤會了。”
阿愿心上搐痛起來,驀地抽離他懷,望著秦淵空洞的眼神,抹淚說:“我們走!”
“云英。”獨孤如愿忙要去攔。
“我不要回去!”
“不要任性!”
“我就任性,怎么了?”阿愿趁著秦淵失魂落魄,“錚”一聲拔出他腰間匕首,抵在自己脖頸間,恨聲道,“你不要過來!阿叔!我的好阿叔!”
最后五字,重如千鈞,似想斬斷一切妄念!
然而……
她在扭身后狂奔,卻覺得離這個春天越來越遠,恍惚間,她好像奔入了一場曾經(jīng)的春雪空濛,曾經(jīng)的欹斜瓊枝,曾經(jīng)的疏涼世界,曾經(jīng)的清凈天地……
“阿叔,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吧。”
“過去?呵……午夜夢回,他們的模樣總是揮之不去。高歡常以此為餌,也不是第一次托人帶信給我。”
“阿叔,你不會離開我……哦,不是……你不會離開我們大魏的……是么?”
“嗯……既來之,則安之!”
“阿叔此話當(dāng)真?”
“阿叔什么時候騙過小云英了?”
“好……可是高歡那里……噯喲……”
“你看你,十一歲的孩子啦,怎么走路這么不小心?大人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了。你阿父除了操心今日的登基大典,還要操心你的課業(yè),你卻來操心我的事。”
“知道啦!哎呀,你知道的,我最怕阿父了!他那雙手可長了,只要我不聽話,就會抓我來打!”
“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你阿父不疼你,就不會打你了!對了……記住,今日之事……”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這是我和阿叔的秘密!”
“走吧,一會兒還得參加宴飲呢。”
…………
狂奔!
可是……為什么?阿愿要將她積存的愛與憾都拋去,那些對白卻奔涌得比她步伐還快!
“啊!”
阿愿一口氣奔回繪聲館,將詫愕不已的師兄妹們拒在門外,一頭扎進被中,痛哭!
……………………
【注1】諸率:高承《事物紀原·環(huán)衛(wèi)中貴·諸率》中載“自秦漢始有諸率,以為東宮禁衛(wèi)。”
【注2】獨孤郎父妻過世時間與史載有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