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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愿不敢回憶自己是怎么逃回來的,卻在此后,秦淵方便之時,都黏著他;秦淵不便之時,便找元妙芙和蘭京玩。
秦淵自然喜她親近自己,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婉言問她,阿愿卻只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他若是腦子不夠用了,她好幫他想。
阿烈在一旁捂嘴笑道:“那好。我就先退下了。阿愿姊姊陪郎主便是。”
阿烈眼里溢出的曖昧笑意讓阿愿面上一燒,她撓撓頭,半晌才干巴巴道:“阿干,你這會兒若是沒事,能不能教我點拳腳功夫。”
“你從前不是說,你只看書,不學武的么?”
“你怎么知道?”阿愿微微一愕,秦淵忙用咳聲做掩飾,道:“好,那你早晨起得再早一點,那會子不熱。”
阿愿悟性極高,隨秦淵練了幾日拳腳功夫,已略窺門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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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一早,阿愿起來后不見秦淵,便自己去院中習練。待到秦淵歸來時,聽他說崔暹已查出實證,昨日便以貪污之名彈劾咸陽王元坦與尚書左仆射司馬子如,一擊即中。二人今日已被囚禁,他將去輔助主事的崔暹審案。【注1】
“我這兩日會比較忙,聽香會過來服侍你,”秦淵換過官服,臨走前不忘再叮囑一句,“沒事兒便去找公主玩兒,或者,找蘭京給你做吃的。”
“這你也知道?”阿愿有些訥訥的。
“阿干當然知道了。”
言訖,秦淵闊步離去。阿愿突然想起蘭京在送她如意糕時說的話,多少明白過來,心下愈覺奇怪——秦淵為何知道,她和太子元欽有那如意糕的瓜葛。
是我多心了,巧合吧!阿愿想。
聽香這小娘子月前在街頭賣身葬父,秦淵憐她孤弱,便替她出錢斂葬。他原本無意以她為奴,可聽香一心回報恩人,秦淵見她再無親人,便也應了,但說她可守滿四十九日孝期才來見工。聽香很是重諾,時限一到,便來華林園中服侍阿愿。
阿愿見聽香初來乍到,怕她不習慣,便帶她四處走走,順便找元妙芙小聚。元妙芙正愁沒人說話,遂帶了婢女浣紗,提議往芙蓉池而去。
蓮葉田田,接天流碧,清風漫過,似裁一色羅裙,襯得那芙蓉分外婀娜,盡態極妍,宛若美人容色。
“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結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灈莖。”阿愿手撫翠葉,輕撥池水,贊道,“芙蓉慧潔無雙,公主,你的名字取得真好。”
“是啊。‘妙芙’之名,是我王兄為我取的。”元妙芙也坐在池邊,突然歡聲嚷道,“阿愿,濯足碧水,如何?”
阿愿本想答應,一想起日前高澄調.戲她的事,便覺“草木皆兵”,再不敢將雙足暴露于外,連忙搖頭。
元妙芙自己除了鞋襪濯足,與她閑聊一會兒,才四顧著示意婢女退下,悄聲問:“阿愿,高尚書的門客你認識多少?有沒有一個叫鹿昀的人?”
“有啊。鹿昀、梁冠延、陳劭都是尚書門客,也是我阿干的朋友。”
“那……鹿昀那人怎么樣?”
阿愿微微一訝,旋即了然:“公主是對鹿郎有意么?”
元妙芙豐頤泛紅,羞赧地低首“嗯”了一聲,頗懷期待地問:“他在朝中,做什么官?”
阿愿心想公主這般單純,定然不知如今高澄用事,雖重用漢人甚于鮮卑人,也并不鄙薄商人,可商人自古微賤,如此根深蒂固的觀念哪有那么容易更變。而鹿昀若無官銜,公主就算樂得委身隨他,怕也不成。
阿愿見她眸中熱切,不忍多說,只說不知,又問她如何與鹿昀識得。
元妙芙唇角含笑,道:“哎呀,就是這里啦。”
“這里?”
“嗯。昨天,我和浣紗到這兒濯足,不想就碰上他了。他當時正派人給華林園送米。他和我閑聊時,老是說哪里的米最大、最圓、最香糯,浣紗回頭便說,這人真俗了,可我就喜歡這樣的,我不喜歡那種開口閉口就‘之乎者也’得沒了煙火氣的迂腐家伙。”
先前的微訝一瞬變成驚愕和感動,阿愿良久才笑道:“不過一面之緣,公主你確定你對他動心了?”
“是啊。”元妙芙朝她甜甜一笑,“這需要多久?”
說者無意,落在阿愿心頭卻如驚動了初擰的琴弦,撩得她情思也悠長起來。
她對自己說:是呵,動心需要多久?我愛上阿叔,不也就在一瞬么?可我要忘記他,是不是需要一世?
她記得她在阿叔為她擋箭那刻叫他“如愿”,那一聲后來也溯洄病榻上他的耳鬢,那一聲糅了三分儒慕,剩下的七分,全是擔憂與悔疚。
她恨張企的暗算,也恨那只天外利箭。箭傷雖不及他心肺,卻有劇毒!
獨孤如愿面容幾近死白,險些噬吞她所有殘念。她告訴自己,他們雖然生不能同時,死不能同穴,可他若遭不幸,她定會追隨他而去。
她牙牙學語時,第一次對阿父以外的青年男子有印象。那一天,暑熱方消,風很柔,很柔。
木樨清氣潛入她鼻端,若再濃上幾分,便有些像是姨母們用的桂花油,她并不喜歡這種沖鼻香氣,可那時她的心頭卻微微一窒。
氣息漸馥,因為阿父的手將她轉入那個人寬厚的胸膛。
第一次見面時,他俯低了頭輕摩她額發。那一瞬玉樹生風,她忘了呼吸,只知傻兮兮地笑:“看……叔……阿叔……好看”。
當年,她很疑惑,這樣馥郁芳洌的氣息,在他身上怎么就逸然不群了呢?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懂得。那是因為他喜好畋獵,他長年征伐。她能覺出那是一種浸過血汗,擋過刀戟,蒸過陽春,漂過霜月的氣息,勇武、明朗而又優雅生輝。此后,他眉峰一揚,眼底一沉,皆是她心底畫意。
而他為她擋箭后一直昏迷著,不復悍勇或是風雅。他生死一瞬,落在她心,皆如凌遲之刑。
“如愿,如愿……”
那一聲,曾是夢里清悵,不能堂堂正正呼出,但卻使她甘之如飴!可當她鼓起勇氣喚出這一聲,卻要面臨著天壤之隔嗎?
…………
阿愿還沉浸在屬于云英的回憶里,陡然間被一掬夾著荷香的池水濺了一臉。她方才醒覺過來,抹著臉微嗔道:“公主,你作弄我!”
“不然,你的魂兒,都不知飛哪去了!我讓你幫我查一查,鹿昀的來歷,你都沒聽見么?”
阿愿肩膀塌了塌,無奈“領命”。
【注1】在歷史上,司馬子如受審一事大約在武定二年(544年)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