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待到御醫診過,浣紗將其余侍婢一一遣退,阿愿見元妙芙不愿“醒來”,想是她忌諱凝歡和聽香在場,可她又找不出借口讓凝歡走開,加上對凝歡也實在擔憂,便問:“凝歡,為何你會在這兒,那個女子是你的……”
“是我同胞姊姊。”凝歡垂了垂眸,將那往事依依說來。
凝歡三歲時所過的上巳節是一個噩夢,所以她后來一直總看重此日的辟邪風俗。她在那年被略賣人拐走,幾番輾轉后,又被擅長幻術的師父羅善喜收養。幾年前,師父因救她而被巨浪卷走。她原以為她再無親人,未想上次去尚書府邸,竟被高澄認出她與高歡的小爾朱夫人生得很相似,應是其失蹤多年的胞妹。凝歡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只希望高澄不要聲張此事,又猶豫了好些日子,才決定跟高澄指派的仆役下晉陽去認親。
無須更多的證明,九分相似的外貌已能說明一切。凝歡在晉陽呆了好些日子,方才隨大小爾朱夫人來華林園,一則為了散心,二則正是為了見見阿愿。
阿愿先前已猜到幾分,現下得到證實,由衷笑嘆道:“認回親人,這是好事啊。”
“阿姊,你不會怪我吧?”
阿愿眄她一眼,眼捎帶笑地嗔道:“怎么不怪?我為你擔憂那么久!”
“我……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怕……太突然了……”
“你呀!從前那個熱情勇敢的凝歡哪兒去了?”阿愿笑道,“先回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就行了。”
送走凝歡,她才輕拍了拍元妙芙,低聲道:“起來吧,別裝了。”
“阿愿,你們到底是什么意思?真要娶我這個病秧子?”元妙芙幾乎是從榻上跳起來,一把拽住阿愿,繼而又滿臉惶色地指著聽香一聲驚噫。
“她是我的心腹,公主不用擔憂。我說你別著急呀,他們還在商量,沒說定呢。”阿愿正安慰她,她已大步邁下榻去,開始翻箱倒柜。
這姿勢阿愿看著倒有幾分熟悉,她當年離家出走時不也一個德性?不過,她只是個權臣長女,而眼前這位,是宗室公主。
阿愿訥訥道:“公主,你……你……”
元妙芙對她的期期艾艾頗為不耐,眼皮翻了翻:“私奔啊,沒見過也聽過嘛,人家卓文君……”
阿愿險些被她嗆住:昔日司馬相如以琴心相挑,便挑了卓文君的芳心,毅然決然與他私奔,若除去日后的情路坎坷來說,的確風雅;不過……現下竟有一俗人以論米俘獲宗室公主芳心,實在……匪夷所思。
“浣紗,快!幫我!我今晚就要……”元妙芙手忙腳亂,低聲嚷嚷。
“你今晚要干什么?!”門外斷喝一聲,砸在四人耳中有如霹靂。
6
阿愿和聽香回珍月樓時,但見將至夕下,樓中除了粗使婢女,卻無旁人,想來秦淵應還在飲宴中,不禁悵然一嘆。
先前,常山王大約是知道他這阿妹的秉性,居然離筵跟來了,不巧的是,他聽到了她的話,于是……
“你有個小名兒叫什么?‘牛兒’!那是因為你身體壯得跟小牛犢子一樣從不生病,你還好意思裝神弄鬼,還好意思咳嗽暈倒?你給我呆在這兒,哪兒都別想去。浣紗,要出了差錯,唯你是問!對了,阿愿小娘子,請借一步說話。”那人語聲凜凜,咄咄相逼。
“稟殿下,小爾朱夫人的胞妹邀了我家小娘子一聚,是時候了。殿下,有話不如以后再敘。”
還好,聽香替她擋過了眼前的麻煩!要是常山王迫她說出元妙芙她那位“司馬相如”的名字,她該怎么辦!
聽香小嘴雖巧,可對公主之事也沒轍,阿愿枯坐良久,益發心憂。
她突然想起自己兩年多以前的選擇,不由自嘲起來:之前流浪多年的凝歡也找到了自己的家,那么,我呢?公主呢?我們卻都想離家出走!呵!不對,公主和我不同!她是為了與愛人相守,我卻是為了什么?我好像只是為了逃避!因為逃避,我決意追隨秦淵投敵國權臣門下,可我明明可以躲得更遠,為何要來這里?我是個拙劣的騙子,我連自己也騙不了!與其說是愛國,還不是說是為了阿父和阿叔!只有偽魏政局動蕩,兩國之間才可能暫時止戈,他們才不用時時浴血苦辛。我要的,是他們能在最平安的地方建功立業!
阿愿伏在案上想著心事,竟險些睡去。這時卻聽得門外傳來阿烈惶急的聲音:“阿愿姊姊……”
阿愿連忙爬起來,但見阿烈險些攙不住脖頸已然發紫的秦淵。
從阿烈的描述中,阿愿大略明白,秦淵曾中過仇人的劍毒。他們本以為他已大好了,沒想到先前秦淵還從容自若,飲酒一多便身子僵冷。
阿烈覺出異狀,便以醒酒為借口送他回來。在這一路,他已悟出這是中毒跡象,猜想大概是今日所飲的葡萄酒,觸挑了郎主身上未被盡清的毒素。
奇怪的是,秦淵的脖頸漸凝淤紫,色若重棗,但面色卻絲毫不變。
不過,他身子蹙縮成團,像是昏迷過去,只余鈍悶呻吟,阿愿心急如焚,直說要找御醫,哪里還有心思想這些細節。
阿烈忙說不用,一徑哆嗦著去抽屜里摸藥瓶,一面急吼吼道:“把衣服扯開,背上!背上!”
從頸下至于背心,新肉掩不住舊痕,劍傷赫然在目。阿愿聽得阿烈含淚道:“這是殿……郎主以前為我擋過一劍,劍上有毒。”
藥粉顫顫抖落,元欽吃了痛,昏沉中扯過東西便咬。那是,阿愿的手腕……
秦淵將那手腕咬得死緊,阿愿只能忍著痛不吭聲,阿烈想要以身“代勞”也不行,一時急得團團轉。
良久,阿愿腕上木鈍腫脹的感覺漸淡,可秦淵卻說起夢話來。
“鳩占鵲巢……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我不會認你的!”
“嘿嘿,你看到她的舌頭了嗎?”
“你看看她,她在對你笑呢!”
“呀,我的弟弟怎么是腳先出來了呀!”
…………
伴隨他幸災樂禍的譫語的,是咬牙切齒的表情。阿烈見著阿愿驚駭的神色,不由向她跪下,淚流如雨。
“你……阿烈你別這樣……”阿愿不明就里,急得咬唇。
阿烈好像才從夢中醒來,終于把險些脫口說出的實情強吞回肚中,擦著汗幫秦淵掩飾:“那個,郎主以前看過一出優伶戲,叫‘鳩占鵲巢’……”
阿愿并不全信,只是因為心疼秦淵受痛,一時無暇多想,只顧著哭。
兩個時辰后,秦淵終于醒來。
一豆燈火熹微,映著阿烈和阿愿兩個懨懨睡去的人,一伏一坐。
秦淵在那瞬愣了愣,大滴眼淚隨之脫眶。他坐起身來,一把抱住淚痕宛在的阿愿。
阿愿被他力道震醒,驚喜中,眼淚又潸潸而落:“你醒了?阿干,你醒了!”
阿干?若我就這般死去,你記住的,只是阿干?秦淵心念及此,恨恨不已。
“我不是你阿干!我要做你郎君!”他的聲音似被火燎過,哪像是一個才從那鬼門關上被拉扯回來的人。
“……”阿愿來不及說話,嘴唇便被秦淵薄唇抿住。
他悍然如山,毫無孱弱之態,她驚得身軟如絮,被深鎖在他臂懷,連掙扎都乏力。
面上燙得似要滴血,奈何身陷囹圄,如何抵御這份狂熱?只能,被熱情摧折,一味瑟縮著任它肆烈滋蔓……瞥然魂消,如墮云海,天地萬籟似被劫掠一空……
阿愿流著淚,恍惚間聽得榻前微聲漸遠,似乎有人帶上了門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