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秦淵披著月色回到房中,正與阿烈低聲說笑,便聽得門扉輕叩。
阿烈將這人迎進來時,眼里有分明的笑意:“獨孤都督。”
“蘇郎有禮了。”獨孤信向阿烈微笑——這是大行臺左丞蘇綽的次子蘇烈,也是太子元欽最忠誠的隨扈。
跟著,他神色穆肅地緩撩衣袍,對秦淵以臣禮相見。
逝光漫溯,似又回到四個月前的那日……
一直以來,他并非全然不知云英小丫頭對他的戀慕——像他這樣絕代風華的男人,成為青春少艾夢中良人,原是極自然的事。可在他選擇單騎隨出帝遠赴關外后,在被無數個夢魘糾纏的夜晚醒來后,他有時會無端想起云英那雙琉璃黑瞳。
說巧不巧,云英的樣貌竟與如羅氏有幾分相似。她的生母與如羅氏祖母不但皆為漢人,而且還有血姻,或許正因如此,二人才如此神似。獨孤信雖有敗績,但仍無礙他善戰的名聲,在旁人眼中素如天神,他不能綻露自己心底的脆弱,哪怕一毫一厘!
彼時,發妻已遠如蓬萊瑤臺,而她,云英,還在觸手可及的眼前。他總會在政務之余,猛地想起她那些貼心熨肺的話語。
“阿叔,你怎么穿那么少,你不怕冷的么?”
“阿叔,阿父在沙苑一役中受了重傷,我聽說你也受傷了,有沒有大礙呀?”
“阿叔,你為何不續娶夫人,替你料理生活呢?”
他還記得,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雖然笑著,可那眼底卻涵著一閃而逝的傷情……
他以為那是他的錯覺,他甚至覺得罪惡。
他可是大她二十一歲呢!何況,他對她……大概是移情吧……
可是,在玉斛山上,她在他后頸烙下淺淺一吻……
他不得不承認,在那一瞬,他竟如青稚少年一般心跳不已。他好恨!
他在心里告誡自己,有些東西,一定要在萌芽時將它深埋。
于是,他對他的夫人郭靜姝百般疼愛,盡管他為保護云英受過箭毒。他告訴自己,那不過出自世侄女的疼愛,并無其他。半年后,她不愿嫁給太子,猝然離家……
得知此訊后,他好似輕松了,卻又好似更罪惡了!
所有的罪惡卻在他與她重逢之后,被可恥地敞開。經年相思,如一篷煙花勃勃燃放,他不自禁吻她,那一瞬,他真的下決心要帶她走。
然而,她告訴他,她要成全他的功業,她不能讓他余生蒙塵。
一言冷醒夢中癡惘……
她放棄,他也不能執著,為那過于荒謬的愛戀。
他靜靜凝視她漸深的睡意,終于默默無語。他愴然走出,卻逢上了遠遠站在那棵木樨樹下的男子。
他還記得,那人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若你先前敢再親她,我一定會殺了你!”說話的人恨恨切齒,他聽得心膽俱寒。
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說。
元欽!
他駭然,卻不是因為害怕,只因為……愧怍。
他,身為大魏最為倚重的臣子之一,竟想帶走當朝太子的女人,在這人的眼皮底下!
他保守著太子潛進偽魏的秘密,哪怕睡夢中亦咬緊牙關,直到他收到太子的來信。
于是,他謹遵均令,將太子之事密奏給思子成狂的國主,再帶著太子昔日諸率,出使梁國。
秦淵這時見了獨孤信,對他大略交代一番,便讓他回自己院子。獨孤信再敘臣禮,方才退出,卻見一個丫頭走來,對秦淵道:“郎主,小娘子方才醒來,讓我請你過去一趟。”
獨孤信目送秦淵離去,唇角挑起苦澀笑意。
明月懸窗,露濕庭槐,寒鴉未定,人未靜。
4
阿愿紅著眼對秦淵說原來阿叔也來了梁國,秦淵見她這般坦誠,自然心喜,便道:“我方才見過他了,我們會合演一場好戲。”
“你……你們很熟?”阿愿訥訥地問。
秦淵笑而不答——他是元欽,他是她一直逃避的未婚夫,他也對她不斷撒謊,但若能少騙她一次,誠意便又多了一分。
僅在三日后,秦淵與阿愿便聽得沿街閑聊的百姓說起宮禁中的奇聞。
傳聞說,梁主在壽辰這日,戴上了一串經同泰寺加持的佛珠。那佛珠方才戴在他胸前,卻突然斷了線,其中最大的一顆佛珠在那時碎裂為兩半,內里竟鐫著八字謠讖:炬昭大圜,奄有九有。
聽說不單梁主惶然變色,就連在場的官員與外域使臣都驚得瞠目結舌。
梁主信佛,這佛祖是不是借此給他暗示什么呢?
炬……定都長安的魏國國主名諱正是“寶炬”!
“昭”字意為“明”,“大圜”意指“天”,和那“炬”字聯系起來,很難讓人不往這魏國國運隆盛這方面去想。
“奄有九有”出自《詩》,原就是歌載武湯得天下的掌故,如今出現在此處,莫不是天降詔諭,以免梁國不識大局,招來滅國之災?
“這么說來,將來可能是魏國那皇帝佬兒一統……”
“噓……噓……這話你說出來干嘛?”
說話的白須老頭趕緊推了先前說話的孫兒一巴掌。
“這等宮禁秘辛,你們怎么知道的?”秦淵故作驚訝,攀住那白須老頭,笑嘻嘻地問。
“啊?什么?我什么也沒說呀!”
白須老頭面上一紅,拽了孫子便遁入人堆。
阿愿唇邊緩緩攢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瞅了瞅秦淵。
“嗯?”他望著她。
“你說呢?人都嚇走啦!”
秦淵不答,低頭暗笑。
“誒,你們是怎么做到的?”阿愿悄聲問。
秦淵眉頭一聳,卻不答反問:“你猜?”
“是不是,我阿叔的人去過同泰寺?”
秦淵以笑作答,阿愿不由笑道:“損招。”
“大行不顧細謹,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們可是有好幾日沒有見著那小兩口了呢。走!”
前方,師公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