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日上路時,三人變作五人。
老人姓孫,二女并無大名,平日只喚作大妞和二妞。名雖俗,人可長得不壞。尤其是這二妞,面上梨渦一綻,那楚楚風韻落在蘇烈眼里,也讓他微微失神。大妞較為靦腆,二妞性子卻很是近人,自己也覺小名俗氣,便央云英為她們取名。
云英說此名應由元郎取,元欽卻笑瞇瞇地望著她眼底兩掛黑眼圈,清了嗓子,道:“你們這位阿姊最喜看書,極有才華,還是求她贈名吧。”
云英此時聽得這話,滿心的怒火不禁沖出唇邊,化作詭異一笑:“好。那大妞以后就叫‘娥皇’,二妞以后就叫‘女英’吧?”卻不看向姐妹二人,只脧著元欽神色:“如何?”
“甚好。”元欽死死繃著笑意,待云英面色乍變,奮袂走開,方才發作。
孫女英聽得“吭哧”一聲,轉首卻見元欽已正色道:“有勞小娘子引路。”
因有孫氏姐妹帶路,一行人很快便繞到瘴氣林外。元欽忖度獨孤信等定會守在那里,結果也確實如此。只不過,獨孤信卻病了。
那臨時找來的蒼術葉并不頂用,何況,他在那瘴氣林中找了那么久。
獨孤信此時昏睡著,云英前去看了他一遭,便說一行人該上路了。和幾日前的安排不同,這一次,云英、鹿昀、元妙芙、獨孤信同乘一車,旁的使臣共擠坐一車,而元欽和娥皇、女英被云英“熱心”地安排在一輛車中。元欽承她美意,并美其名曰“培養感情”。
山勢漸緩,牛車疾馳。獨孤信有時也會醒來,望著云英說兩句話,略見欣色。
元妙芙瞅著獨孤信睡著了,對鹿昀努嘴示意他坐邊上去,才附耳問云英:“你和太子到底是怎么了?”
“沒怎么啊。”
“沒怎么?”元妙芙抽抽鼻子,秀眉淺蹙。見云英微愕,問她因由,她才拖長了調子,怪聲道:“我覺著好大一股酸味……”
云英微有慍色,扭過身子不睬她,掀了窗簾便往外望去,眼光卻不由自主隨前一輛牛車而顛簸——里面傳出孫女英唱山歌的聲音。
云英掐著車壁死忍。
這樣的僵持在元欽的厚顏和云英的冷傲下愈見發酵,哪怕是那一天,他們遇到了第一個難題——狼群。
當綠幽幽的目焰在晚睡的大魏使臣身周燃起時,持刀抵拒自然是最好的辦法。可來的不是一只狼。
數十精武之人目光如炬,蓄勢待發。
嗷——
狼群似被頭狼調教得極有規矩,每一次的嚎鳴皆整齊劃一,嚎聲在山谷間宕轉,樹上積塵簌簌而落,濺得人一頭一臉。
元妙芙從未見過這等場面,只覺得這偌多森綠瞳光像是小時候數也數不清的星子。鹿昀擎著火把,將她緊在懷安慰。孫娥皇默默操一柄鐮刀,回首見素來膽大的阿妹縮在元欽身后不敢出來。
這還是膽氣素壯的二妞?她眉心一擰,有意望向云英。
云英好似在向聽香交代什么,聽得她連連點頭,粉唇卻嘬作一處,似在演練什么唇部技藝。
少時,困惑的孫娥皇便懂得了她的用意,因為云英也過來對她教授一番,又對扈從逐個耳語。
說時遲那時快,狼群得令后勢如破空——可這來勢卻在那蹂身撲上的一刻凝定虛空。
虎吼。
震地喧天的一聲,虎吼聲猶似泄洪,裹挾颶風而來。
這聲音初聽時便懾得狼群足下一頓,再聽時更駭得它們不顧頭狼號令,各自逃竄。如未聽錯,這里不只有虎,而且是很多只虎,更重要的是,都是母虎——準確的說,是方才誕下虎崽,最不能惹的母虎!雖然有的叫聲有些生澀,但,那最大聲的……像是淬了千年的山火,只在這旦夕間,一潰而發。
實在可怖!
當然,蠢鈍的狼群或者逃竄,或被追斬,卻不會知道一點,所謂的“母虎”之聲不過來自口舌技藝,所謂的颶風,不過是諸率們以內力催動所生。
此事算是歡喜收場,可云英沒想到的是,孫女英從元欽身后溜了出來,用那驚羨的眼色定定望她半晌,卻說出一句不像樣子的話來:“阿姊,你好厲害,你怎么可以學禽獸的聲音?”
云英被自己口水嗆住,憋紅了臉說不出話。
元欽卻似笑非笑道:“阿姊可厲害了,她會學很多種禽獸的聲音。”
云英粉拳緊攥,復又松開,微微一笑:“有些人不用學禽獸,都似足了禽獸。”
“誰?”孫女英封鳳眸圓睜,很是好奇。
“你問你未來郎君吧。”云英腳下一滑,三步并作兩步地攀上牛車,元欽只聞見落簾后飄出的一聲笑謔:“難怪要姓秦……”
這下輪到元欽差點被口水嗆住了,他摸著鼻梁,掩去尷尬,嘿嘿一笑,便令大隊復行,趕到前方的石子河再事休息。
狼可怕,卻不及人可怕。
倒霉透頂的魏國使臣又遇見了流民。百十流民目泛兇光,鋤頭、鐮刀、扁擔……無所不用其極。
他們不忍傷民,可不代表流民對他們的糧食不感興趣。結果是,余糧撐了兩日,難以為繼。
“翻過這座山便至秦州地界,再撐一撐吧。”獨孤信面如菜色,對云英道。
云英撐著頭,已無氣力應他,簾外有人卻低低一誚:“那得活到秦州才行啊。”
言訖,元欽盛了兩碗米飯進來。獨孤信微微起身,卻并不伸手:“怎好勞太子親自送來?”語意一滯,又道:“還是給云英吧。”
“在山民那里討來的,都督也吃一點兒吧。”
元欽并不看云英,把那碗筷撂下,徑自轉身而出。
獨孤信以為她還要和元欽計較,卻見她撿起碗筷,先是遞給他一副,跟著自己握緊了飯碗,一口一口狠狠地咬嚼。
若非獨孤信提示她,她都未曾覺出這飯里竟有葷油香氣。
葷油醇香酥口,云英吃得香甜。飯后,她與獨孤信下車散步。映入眼簾的,是鹿昀謙遜的言辭和阿芙不加掩飾的得色。
原來,鹿昀見扈從討來的米糧不多,便想出個法子:在蒸煮米飯之時,放入少許葷油,一則好吃,二則蓬松,或可節省糧食。
元妙芙的得意和滿足猶掛眉梢,挽著鹿昀的胳臂,眼笑眉開。
云英心內微酸,獨自一人緩緩踱開,獨孤信綴了一步,卻又停在原地,與同僚說話,余光仍掃著她的清疏背影。
聽香陪著云英在河堤繞了好幾圈,二人都望著山外青山,沉悶不語。一只灰雀掙扎著落在云英腳邊,撿起來一看,已沒了氣。她憤然轉身,剛巧正對上元欽的冷臉。他右手持彈弓,左手向她一攤,一字字道:“我的。”
云英不睬他,就地將灰雀埋了,待他走近,才切齒道:“禽獸。”
“我不禽獸,你有飯吃么?”元欽壓著心頭邪火,曖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