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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是人間別，只應秋氣清。

云英雖覺放下一切，全心做元欽的妻，翌日臨別之時，依然有些感傷。獨孤信自從接了元欽的密信后，已逾兩月不在任上，如今回到秦州，勞形于案牘，只能讓臣下送太子返京。這算是美差，自是無人不應。獨孤信挑了一隊護衛，仔細吩咐一番，雙方作別。

因入秦州之前，太子曾為人偷襲，這一隊護衛便格外小心，好在一路無風無浪，倒也平安。

九月底，元欽與云英順利抵京。

一年前，元欽因謀害繼母，為柔然所察，兩國斷交，自己更被柔然刺客追逼，索性離京遠走。魏主元寶炬對外宣稱的卻是太子因思母太甚，去麥積山為母后守陵去了。

時隔一年，元寶炬重見長子歸來，雖有萬般感慨縈心，卻只含了笑拍他手，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言訖，扶起跪地不起的云英，并不計較她曾背棄婚盟，直說要給他們擇日完婚。

“朕可是盼著欽兒成家立室好久了。”元寶炬見云英面紅，卻不妨再說得明白一些。

元欽素來與他父皇不諧，此時卻似同聲同氣：“兒定不負父命。”

家宴中，宇文泰因見云英羞窘的臉色，也只談國事。元欽含笑聽著，也不插言，但見二弟元謹三弟元戊都噙笑顧他，不由深感暖意。

來自親情的溫暖，真是很久都不曾有了。

兩年前，繼母郁久閭瑞應對母后頗為嫉妒，硬逼父皇將三弟元戊早早封為武都王，遷往秦州，又將已出家的母后攆出長安，與他三弟同住。

大統六年春，柔然傾巢舉兵，渡過黃河。當其前鋒已過夏州，便有傳聞說，此舉只因魏主“故劍情深”，薄待新后。一時民意如沸，怨氣沖天。宇文泰在這時提出賜死廢后的意見。

國主無奈泣道：“豈有百萬大軍是為一個女子不受寵而發動的？盡管如此，民怨沸騰，朕又有何臉面面對將帥士卒！”

于是，親筆書信，一杯鴆酒，便是國主賜給廢后最后的禮物。

廢后向元戊訣別，中常侍曹寵問她可有話交代今上，她卻只說“棄捐忽復到，努力加餐飯”。為保貼身婢女平安，除了最寵愛的那個女孩，她都命令她們都出家為尼。此后，她方斂容盛裝，靜睡而死。

這些，元欽都知道，只不過，知道得太遲了！

那杯鴆酒奪去的不只是母后的命，奪去的是他對父皇殘存的敬與愛。他悶在麥積崖的石窟外，在那靈柩前跪了三天三夜，也不吃飯，也不說話，也不流淚。餓暈后，他昏睡著放肆地哭，于是，此后聲音變得粗啞，再不復從前爽亮……

再后來，隱忍、復仇、出逃，又一次次在柔然刺客的刀劍下滾過……

元欽深恨那個宰制天下的宇文泰，可他終于不像那年逐儺時那般沖動，會為了順利接回母后而對他暗下殺心。畢竟，大魏需要那人，就像他需要云英一般！

往事如縷，在心頭糾葛太久，如今總算找到一個可以開釋的所在。

元欽微微笑著，偷偷拉了云英的手，摩挲著那柔暖的溫度，像是稚童貪戀著糖飴，眷眷不舍。

一席散去，云英隨宇文泰回府，偌大的宮中只余下他、三弟與父皇。

元欽承命與元戊一道向母后靈位敬香。待他望見在他面前總虎著臉的父皇也虔然跪下，向他母后訴著生死離情時，他竟一眼瞥見那赤發間散落的白霜。

他不覺心上一震：父皇，終究是老了！世人總說皇帝好，卻有誰知，他們為了這個寶座，付出過什么，將付出什么！可惜，當年的懵懂少年，狷狂自傲，他不理解他的阿父為何不肯把握良機，黃旗紫蓋，成就一番偉業。他甚至埋怨過，當他捂著那臉上的五指印時……

“父皇……”元欽終于轉首向他跪下。

元寶炬手上一抖，用力擁住他。懷中的人竟像孩子一般低噎，隱約可聞那發自肺腑的歉疚：“對不起，阿父……”

元寶炬老淚縱橫，懷里的孩子是暖的，他的淚光卻是澀的，帶他穿梭他的悔痛記憶……

當年，出帝元修罔顧倫常禮法之忌，將我阿妹元明月納入后宮。堂兄妹間豈可如此，一時輿情大嘩，宇文泰勸諫無效，無奈之下，便請我對她下毒。那時，我的心竅也多，不愿獨擔毒殺大罪，想起我阿妹最喜歡活潑可愛的云英，遂借云英之名請阿妹、云英和姚夫人都來府中赴宴。在我的精心設計下，阿妹當場喪命，而那碗毒酪正是云英“獻”給她的。

宇文泰后來鴆殺了元修，時人多以為我是踩著阿妹的尸體當上國主的，有些話說得很難聽。可我知道，有兩個人不敢說，卻敢想，一個是孩子你，一個便是云英。不過，云英所怨的，還包括宇文泰和你吧？

一場毒殺，讓太多的親密變成沉默。

其實，孩子你知道嗎？我并不想做國主，我甚至對前來造訪的宇文泰說:“皇室之中并不只孤一人。先王有罪，吾輩能重歸宗室屬籍，已算幸遇，吾實不敢再貪圖榮貴……再說，出帝兄子廣平王元贊也頗得朝臣支持，不如立他吧！孤生來愚鈍，并無天子之資，只恐貽誤天下。還請尚書令三思。”

宇文泰卻很會說話，他說，我父王京兆王元愉雖曾造反，據冀州稱帝，但前事已矣，如今我被任命為中軍四面大都督，拜太宰、錄尚書事，治國之才眾所周知，確有帝才。

之后，宇文泰又請你下棋。那個時候，阿父很后悔。悔不該，讓你從七歲時便跟他學騎射！

是的，你們一個用心教，一個用心學，再加上你本就天資不凡，終達箭無虛發，百步穿楊之境，騎術與角力亦冠絕三軍。有一次，你還親自上陣擒敵，抓捕義軍！

是啊！你這樣一個勇毅的孩子，怎會對太子甚至是國主之位沒有興趣？我怎能阻擋你對宇文泰的暗示多有會意。

事后，我打了你一巴掌，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當”國主的命運。

除了你母后，沒人知道，那時的我時常做噩夢——夢里的阿妹死不能瞑目，污血橫臉，身體不斷地隱忍痛苦，抗辯著冤屈……還有，駭然慘呼從云英嬌弱的嗓中傳出，轉瞬間她已昏死過去。

這么多年來，我不能原諒我為了名譽和地位，將捧在手心視若珍寶的阿妹親手毒死，那時起，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得到愈多，失去的便也愈多”。

那就做一個無所求的傀儡皇帝吧，我想。可生活的殘酷遠超過我想象，我終于失去了我最珍視的妻！

雨落零星，渲染一院寂冷，我的妻，曾在雨中與我吻別。此后，我的生命，每天都是雨天。而孩子你于我而言，是雨后又至的陰霾。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個傀儡父親……

…………

“對不起，父皇……”元欽依然泣不成聲。

元寶炬的思緒被他單調的重復和悔恨拉回，他想得很多，卻什么都沒有說，只輕輕抹去元欽的眼淚，再報以微笑。

什么都不必說，時光已用最巧妙的方式，彌合了七年來的裂痕。

血脈親情，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