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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統七年孟冬望日,初寒。
照祖訓,皇后在冊立前須親手澆鑄一個銅人,成則立,不成則認為不受天命,被褫奪冊封資格。很多時候,太子妃的冊立,也可遵此故例。
除卻與柔然締親,柔然公主并未行此典儀外,大多數曾經受考驗,其中也的確有人因未鑄成銅人,痛失資格。
云英在這日便遇上了這個難題。
閑言碎語無孔不入,任是宇文泰位高權重卻也不能堵他分毫。
傳聞說,因準太子妃曾無故離家,不守孝道婦道,故此未得天命。云英惱恨不已,元欽急得團團轉,不久后卻聽得有人說,那澆鑄銅人的坩鍋里不知怎的落了石灰,因此在澆鑄之時,那銅水熱力太高,短時間內難以凝固。
泥塑、翻模、做模子,再次澆鑄,一試即成。元欽歡喜起來,樂滋滋地將那銅人捧了去清暉室祭告。
翌日一早,云英便順利地坐在妝臺前,一任喜娘嚴妝打扮。
雖說自孝文帝當年遷都洛陽后,大多遵漢俗,而由于胡人長期流離養成了白日即辦婚事的習慣,再加上太子納妃茲事體大,于是,這婚事從一早便開始張羅,逶迤至夜深。
太子納妃,有白轂,白紗,白絹衫,并紫結纓。
彩帛小衣貼身而穿,廣袖翟衣瓊白凝華,仍襯得她瀅瀅肌膚欺霜賽雪。聽香手巧,幫著喜娘替她細細梳了如意高髻,輕勻脂粉,潤眉點唇。
云英微一抬首,照在銅鏡里的一雙剪水雙瞳望得自己也都醉了,想起日后自己將執手良人,只覺這歡喜像是燒到了心里,在那里面漾出惑人的漣漪。神妙感受一如連理纏綿,牽出昨日之愿,綴起明日之望,生生誘人沉醉其間,再難出離。
宇文泰盛裝迎婿,持禮甚重,元欽欣然而受,令喜娘送云英入婚車。
柱國府邸距宮苑并不近,不用透過婚車那層薄幕,云英也能感受到圍觀百姓的熱情。那些載道爭睹的人不斷發出嘖嘖贊嘆聲,無不使她心頭微顫,由心生出神圣的使命感:入宮以后,她將做的,不只是她郎君的妻;在將來,或者她還是他們的母。
原來,逃來匿去,自己終免不了嫁進皇家。
不過,舊時心腸舊時情;如今自己心愛之人既在宮闈,只要自己持一分凡俗心意,還不能如那尋常百姓一般生活么?
煙火人間還是高臺冷宇,原本只在人心。所謂明心見性,境由心生。想明白這個中玄奧,所有塵慮便能渙若冰釋。
一路吹打著的桃夭曲,氤氳出漫天匝地的喜氣,暈出云英眼中一灣璨亮炫目的明波。這明波里的少年,曾在她與他年幼之時,便向她投以木瓜,可她卻不知,她應報之以瓊琚。
從跨進宮門的那刻起,繁縟的婚儀便讓她頭暈目眩,但她尚能自持,這時不得不在心里暗暗感激沈阿姑的悉心教授。
她方才想到這里,卻驀然憶起沈阿姑教她的房中禮儀。
只這么一想,她面上已燒出一片彤云,手上動作便緩了半分,好在元欽從旁輕拉她臂,那朗澈眸子牽引著她,沁出溫憐愛意,暖徹心懷。
交拜大禮一成,臣下皆歡。
自己的大人公,當朝的國主笑沐春風,與新人一道受臣工賀喜。
獨孤信為朝中重臣,自然站在前頭。
云英眸光黯了黯,在他向她拜下昂藏身軀時,她只覺那一拜,再無從前半分翛然之態,縱使木樨清氣依舊。
這一拜,他連她的阿叔都不是了。
只是臣。從此后,他與他們,沒有一分一厘的區別。
應該沒有區別。
胸中氣息似也隨之抽空。她必須得用極大的氣力呼吸,方才能不被莫名的惆悵湮沒心谷。
元欽面上微笑略略一窒,旋又粲然綻出,落落大方地與云英一道被喜娘引入暖閣。
他這一路上一直在笑,那笑卻讓云英心里發怵,她的顰蹙皆落在他的眼里,他的憂喜又何嘗不在她心底。
只是,她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失神,或者說,不能原諒。
待至門前,他的淺淺微笑卻轉成嘻皮笑臉,在她未及回轉心神心神之前,他已將她打橫抱起,輕輕地置在新榻之上。
“喝了合巹酒,此后你便是我的新婦了。”元欽從喜娘手中舉過相連的兩爿葫蘆,凝神睇她。
葫蘆一剖為二,以之盛酒,夫婦合飲,以示自此成為一體,名為“合巹”。
薄醉暢懷,催出兩頤煙霞桃色。“我很快回來。”他在那煙霞上輕啄一口,似喁喁游魚輕掠了藻荇。
元欽在外宴客,守在暖閣的云英已換做云鬢絹裳打扮。
待到喜娘退下,百無聊賴的云英開始打量著暖閣中的陳設。
煙水羅帳綴珠溢彩,輝映著簇新的鴛鴦錦被,一把摸去,那下面盡是細密的凹凸。云英輕輕掀開一看,滿目銅錢燦可鑒人,桂圓、紅棗、蓮子、花生皆擇了鼓蓬蓬的顆粒,每一顆皆涵著深濃的祝福。
云英這時卻不再臉紅,她自嘲般的暗掐自己一把,穩持心神:云英,你是元欽的妻!你要為他生兒育女,做一個圓滿的妻!
所謂圓滿,至少該是夫妻倆的相守相依。她不禁想起她決定離開那夜的滂沱雷雨。
那些人不可能猜得到,留書出走的她只是將自己藏到了一座孤冢旁。
像第一次來看被她“害死”的平原公主一樣,她也為那香消玉殞的孤魂拔那墓前荒草。兩次皆逢山陰回風,雷雨澆注,她想:那是因為公主死得冤屈。
死生為大,墳冢卻修得很是潦草,墓碑上只寥寥數語:元明月。一尺以外,枯折的荒草倔強地喘息,卻終究萎陷于水紋的渦旋里。
第一次,她和玉彥、玉陽拔草時,在墓前掘出了一枚玉玨。
形如環,缺口碎小,宛若新月。蟠虺紋細密繁復,兩端透雕獸首,玉玨的背面淺鐫著一行大篆:愿逐明月入君懷。
她知道,國主元修來過;她甚至理解他那悖倫的愛。因為,她早愛上了她的阿叔。
離別那夜的雷雨好大,她拔的草沒有一株不像在油脂里浸過,水凼淹沒傷痕未愈的足踝,她一腳踩滑,已是周身狼狽。
她為她陷入泥沼而惱恨,可卻知陷入泥沼的何止是她的身體。
前幾日,姚夫人似乎是看出什么來,所以她在給云英的腿腳上繃帶時曾說:“你是注定要當太子妃的人,忘了那個人吧……你只不過迷戀他那絕代風華……”
她不完全認同阿母的話,卻因心事被人看穿而愧恨,這也是她逃離的理由。
她沒有理由占有他的深致風華,她也沒有理由堂堂正正被人稱呼一聲“獨孤夫人”。
雨腳如麻,糾葛過往,惹絆相思……她喉間迫出一口腥甜,凄然一笑,生生將那血氣咽回喉間,跌落在那漸漸擴大的水凼里。
在那個被塵世忘卻的角落,她永遠沒有被人發現的可能,那么就讓她再放縱一次,將她的身與心最后一次陷入泥沼……
走的時候,一人;回的時候,一雙。
喜樂還在繼續,云英將眼內兩泊淚水偷偷拭去,微笑著發誓:她,要做個圓滿的元欽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