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本側躺著,面朝內墻。睡得好好的他被孟京墨的喊叫聲給吵醒了,但他也并未生孟京墨的氣。他已來這暗牢許久,每日除了等飯就是睡覺,這覺也是睡煩了,現在終于有個可以說話的人,別提多開心了。他起身抓了抓頭皮,又掏了掏耳朵,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一個長相清俊,衣衫華貴的公子怎么會被關到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等他打算再仔細打量時,像是發現了什么天大的奇觀一樣,一把抓起火折子,點燃了燭火,牢房里明亮了不少。他拿著火折子腦袋扣在牢房門上,他沒看錯,這人他見過。
江湖赫赫有名的神醫無憂公子怎么會在這種地方?這不長眼的鄭遠山怎么把無憂公子給綁來了,他就不怕哪天自己中毒了無憂公子見死不救嗎?
在燭火和火折子的照亮下,孟京墨也看清楚那個從黑暗中傳來聲音的人。他穿著一身黑衣,一頭黑發全部束起,簡單至極。那張臉看上去有點年紀了,約莫四十來歲,臉上,除了有點皺紋以外,也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蕓蕓眾生之中,誰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孟京墨看著這張放大街上毫無辨識度的臉,卻總覺得哪里見過。
見孟京墨蹙眉疑惑的表情,楚江風捋了捋因睡覺而亂飛的碎發,自我介紹道:“在下楚江風,不知無憂公子怎么到遠山鏢局的暗牢里來了。”
原來是神盜者楚江風,這人也是江湖上一號人物,上盜天子皇宮,下盜先人皇陵,還擅長近身偷盜,他是怎么被關在這遠山鏢局的暗牢里。
“我是被邀請來喝茶的。”這話說得把孟京墨自己都給逗笑了。
楚江風也是大笑不止,直說無憂公子真會開玩笑,第一次見把人請牢里來喝茶的,他想著孟京墨是故意胡說的。
這里是遠山鏢局的的地牢?孟京墨這才反應過來是誰抓了自己,也知道了要殺永夏府主的幕后黑手。
暗無天日的地牢里,一個白衣俊年在燭光的照耀下是如此鮮明。孟京墨的腦海中飛速過著最近聽得的江湖傳聞——暮月至寶。
聽聞前不久永夏府從暮月國收了一株奇花,原本永夏府主只以為是一種較珍貴的花材,就想回來賣個好價錢。等他帶著那花回來之后,便有人出高價買了,并且還找了遠山鏢局的人押送,說是要送去給樂陽城的朋友。
那位買家出手闊綽,永夏府主一開始只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冤大頭,但越想越不對,自己收來也就八千兩銀子,那人直接出了五萬兩黃金買。難道此花并非尋常花材,而是什么靈丹妙藥的藥引子。他欲要退還這五萬兩黃金,將花拿回來。但買家說賣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永夏府主加價退回,買家依舊不同意。
永夏府主越發覺得奇怪了,他勢必要將花拿回來。那花已經被遠山鏢局的人押鏢,永夏府主便心生一計。后來在押韻途中遠山鏢局遭到了明搶暗偷,楚江風怕就是那偷盜之人。
雇主出了高價,遠山鏢局也派出了他們家大當家親自押鏢,楚江風敗了下來,被關在這地牢里了。永夏府和遠山鏢局也就結下梁子了。
正當兩人還要說點什么的時候,燭火的盡頭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
隱約燭光下,地上出現了三個人影,朝著影子抬頭望去,前面一人腰間佩刀而來,后面跟著的兩個人端著飯菜。
楚江風笑瞇瞇地看著領頭之人:“高鏢頭,今天怎么親自來送飯啊?”
高鏢頭看了楚江風一眼,一句話也沒說,示意手下將飯端給楚江風,自己則拿起另一個人手上的飯菜,親自給孟京墨送過去。
楚江風本來對自己的飯菜沒意見的,身為一個階下囚,餐餐準時,還都有肉,已是上等牢獄餐。當他看見高鏢頭給孟京墨送過去的飯菜,心里就不平衡了。同樣是階下囚為什么自己不是只有幾片豬肉、就是一個雞腿,而他孟京墨的碗里有海參鮑魚湯、有上等的蝦蟹、一碟涼拌牛肉、松鼠桂魚,那盤子里竟然還有一壺酒,這是一個階下囚該有的待遇嗎,這是他楚江風平日里去酒樓都不敢這么點的菜。
“高鏢頭,憑什么他吃這么好,我就吃這些?也給我來壺好酒。”楚江風面露不悅,但語氣之中又帶著一絲懇求的意味。
高鏢頭怒目而視,冷冷道:“你一個偷盜者有飯吃就不錯了,要是再多事就要了你的命。”
孟京墨并未接過高鏢頭遞過來的飯菜,擺手問道:“不是請我來做客的嗎,怎么還把人請到地牢來了,這就是遠山鏢局的待客之道嗎?”
高鏢頭淡淡地說道:“無憂公子,這就怪不得我們了。我們盛禮相迎了,是你不識抬……是你沒接受不是。”
“那也換個客房給我吧,這里睡著太不舒服了。”在馬背上被人溜了一圈,又在地牢里睡了一覺的孟京墨現在腰酸背痛,著實難受。
他拎起自己的衣角,將沾染了塵土的衣服遞到了高鏢頭的面前,“還有你看看,我好好的衣服都臟了,這可是幾千兩一匹的竹筠綢。”孟京墨是真心疼他的衣服,平日里在無憂醫館都是粗布麻衣,入江湖當神醫才穿這么好的,畢竟找他救治的都是些江湖上有頭有臉又有錢的人,他自然也是要打扮的好一點,不能丟了臉面。
昏暗燭火之下,衣衫塵土并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高鏢頭本來也就沒想理這事,繼續說道:“主人原來是想給公子準備上等客房的,這不是看公子智勇機敏,萬一一個沒看住,你就跑了,這地牢就安全多了。公子要是覺得地太硬了,我待會讓人多拿幾條墊子來給你便是,勢必讓公子在這里住得舒服,好酒好菜定不會少的。公子放心,兩日之后就讓你出去。主人說了,到時候公子還愿意喝茶飲酒賞花,他一定好生招待。”
“咕咕咕”,孟京墨摸了摸肚子,心想這肚子怎么這么不爭氣,但自己也確實久未進食了,是真餓了,便接過了高鏢頭手上的飯菜。坐牢歸坐牢,還是不能虧待自己,而且這飯瞧上去也是挺好的。
高鏢頭離去之前,他還不忘提醒墊子的事。
“給我也帶幾條墊子,高鏢頭。”楚江風朝著高鏢頭背影喊著,想要借著無憂公子的光,也給自己來兩條墊子。
灰暗的牢房里只剩筆直矗立著的燭火苗和兩個吃飯的人。楚江風吃完自己的飯,便一直盯著吃得正香的孟京墨,看著飯菜的規格確實像個客人,但哪有請客人住地牢的,著實讓人費解。
周遭環境是差了點,但飯菜味道是不錯的,沒想到這五大三粗、不注重儀容的遠山鏢局倒是在吃的方面挺講究的,大概是這鏢局主人就好這口吃的。人生在世,總是該有點喜好。
那自己的愛好又是什么,孟京墨一時竟想不到。開醫館治病救人、鉆研解毒之道,都是他的生存技能,都是為了賺錢。如果非得說自己有什么愛好,那便是賺錢,他要賺好多好多好多的錢。有人總說無憂公子擔不得神醫之名,因為他太看中錢財,連壞人都救,充其量只是一介沒原則又利益熏心的大夫。孟京墨對這種傳言一笑了之,從不反駁,畢竟他確實只拿錢辦事,只要錢給夠,大惡人也是可以救的。
世上的人真的可以用簡單的好壞來區分嗎?每個人的人生相去甚遠,你眼中的好未必是他人眼中的好,同樣你眼中的壞未必是他人眼中的壞。何況人各自有天命,如果那人命該絕,自己也是回天乏術的。
孟京墨沒愛好,但他有一件窮極一生都要去完成的事,想要賺那么多錢也是為了這件事。
肚子填得差不多,孟京墨拿起酒壺仰頭暢飲,好不痛快。既然一時半會出不去了,那就且當在這里避世。點點燭火之中,他看見有兩只眼睛盯著自己,更準確是他手上的酒壺。他伸直手臂,在人眼前晃了晃酒壺。
楚江風使勁點頭,他本來也沒多好酒,但在牢房里待了這么長時間,還是想要嘗嘗來著。
孟京墨看著他殷切的眼神,便打算把剩下的酒給他。誰知兩人的牢房離的有些遠,孟京墨手臂伸到極限遞過去,但楚江風還是接不住。楚江風朝地上指了指,讓孟京墨把酒壺放地上用力一推,這樣可以讓酒壺離自己更近。
可孟京墨這人一來不會武功,二來手腕上還有些傷痕,這力道明顯沒有楚江風想象中的大,移動的酒壺停在了兩個牢房中間,誰也夠不著。已品嘗過佳釀的孟京墨對此不以為意,酒近在咫尺,卻喝不得的楚江風要氣瘋了,但他又不能朝孟京墨發火,只能手指著那壺酒,無聲地罵罵咧咧。孟京墨見著這一幕,也只能朝著楚江風尷尬一笑,拂袖負手于身后,轉身坐了下來。
那壺酒就這么立在路中間,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任何人都夠不著它,它也找不到自己的歸宿,只能陷入漫長無盡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