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過湖面,平靜的湖水蕩起陣陣漣漪。
周嬤嬤在湖岸邊,只能看到夫人和二小姐的背影。
不多會兒,有小丫頭輕聲說道,“周嬤嬤,大小姐過來了?!?/p>
老夫人的院子福鶴院位于侯府地勢最高的地方,也是正中央位置,而這丹霞湖是后院和前院之間最大的阻隔,也是去往前院的必經之處。
大小姐從老夫人那兒過來,怎么會出現在這兒呢?
周嬤嬤心中困惑不解,連忙帶著丫頭們行禮問安,“大小姐。”
施蓉目光先是望向丹霞湖中央的柳氏和施穎,隨即轉身,面向周嬤嬤一眾人,朗聲道,“周嬤嬤,你們怎么不在母親身邊伺候著?如今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湖上風大,母親和二妹妹萬一著涼了怎么辦?”
大家族的女子,時時刻刻,行住坐臥身邊幾乎都有人隨侍,何況是堂堂侯府的當家主母和嫡出小姐。
施蓉儼然一副當家主人的架勢,雖是關切的話語,可是句句都在指責周媽媽一眾人服侍不周。
且不說周嬤嬤是柳氏的陪嫁,是從柳府帶過來的。
就說周嬤嬤代表的是夫人的臉面,施蓉的話無疑是指責夫人御下無方,管不好下人。
這幾句話一出聽得周嬤嬤直皺眉,就連身后幾個貼身伺候夫人的小丫頭都滿臉怒容,皺緊眉頭。
奈何大小姐身份特殊,又得老爺看重,她們這些下人不敢得罪。
可誰家的當家主母,身邊的貼身嬤嬤能被一個小輩如此訓斥呢?
小鶴氣得扯了扯周嬤嬤的袖子,輕輕點頭。
周嬤嬤忍了又忍,忍無可忍,于是無需再忍。
她目光堅定,咬了咬唇,瞥見夫人攜著二小姐已經朝著岸邊徐徐走來,于是挺起腰桿開腔怒懟,“大小姐,奴婢一言一行自然是遵從夫人的吩咐,若是奴婢有任何不是,也該由夫人教導訓斥。您身為夫人的晚輩,越俎代庖,替夫人管教奴婢,于理不合。”
施蓉驚得瞪大了眼睛,這么些年,打柳氏入府以來,處處禮讓于她。但凡是和芳菲院相關的事務,都放任她自己做主,擇選。
什么時候,一個老奴也敢當著眾人的面,直接頂撞她了?
這簡直是硬生生踩了她的臉面。
她眸底有怒火閃過,側頭給了碧瀾一個眼神,碧瀾立刻上前兩步,指著周嬤嬤喊道,“周嬤嬤,莫不是今早吃多了飯,這會肚里沒消化,犯了糊涂。夫人和老爺向來愛重大小姐,大小姐關心夫人身體也是一片孝心,怎么到了你這老奴嘴巴里,就成了小姐多管閑事,越俎代庖了?”
碧瀾側目看了一眼,施蓉微微垂眸,并沒有一絲一毫制止的意思,口氣愈加強硬,“你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污蔑我們小姐,挑唆大小姐和夫人的母女情分,其心當誅?!?/p>
直等到碧瀾該說的都說完了,施蓉才輕輕抬手,走上前去,“周嬤嬤,您是府里面的老人,懂規矩。今日的事情,我就當沒有發生過好了。只一點,您得記住,下次不能再犯?!?/p>
周嬤嬤手中帕子扯得緊緊的,低著頭不言語。
“蓉兒如今真是長大了?!绷陷p輕拍了拍施穎的手,越眾上前,直直停在了周嬤嬤的身側,維護意味十分明顯。
碧瀾和春漾見到夫人忽然過來,立刻回退到了施蓉身后,一眾人朝著夫人行禮。
夫人先是贊許地看了周嬤嬤一眼,周嬤嬤瞬間心底安定。
“蓉兒,你跪下?!绷蟿倓傇谇壬?,聽了施穎述說的前世所有的事情,心頭油煎似的,被刀子戳的千瘡百孔。
她自認待施蓉和施寧一片慈母心腸,從不曾虧待,不料竟然被施蓉和施寧兄妹視為眼中釘,甚至利用她的死迫害施穎。
施蓉和施寧兄妹真的是喪心病狂,毫無人性。
既然上天有眼,給了穎兒重新來過的機會,她再不能軟弱、糊涂地過下去。
她這個侯府當家主母,要站起來,拿回本屬于她們母女的一切。
算算時間,還來得及。
這回施蓉主動挑釁,那就從今日起開戰吧。
今生,她勢要讓施蓉和施寧兩兄妹生不如死。
聽到夫人的話,明月院和芳菲院的下人們都驚的目瞪口呆,一個個瞪大了眼睛。
周嬤嬤咳嗽了一聲,揚聲喊道,“大小姐,怎么,您沒有聽到夫人的話嗎?還是說您素日里對夫人的謙卑溫順,恭敬勤謹,一片孝心都是假的?”
施蓉一雙翦水秋瞳中,隱隱涌上晶瑩,一臉委屈的模樣,真的是我見猶憐。
施穎收回戲謔的目光,“大姐姐,母親要教導你,怎么你不愿聽從嫡母的教誨?”
她目光掃過施蓉身后的下人,還有打掃丹霞湖趁機看熱鬧的下人,揚聲道,“剛才,周嬤嬤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大小姐被風吹暈了腦袋,忘記了孝道。這才目無尊卑,越俎代庖替夫人管教下人?!?/p>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卻帶著不容忽視的意味。
施蓉敏銳地察覺到不光施穎今日不對勁,柳氏也是突然間變了臉。
她看了左右的丫頭一眼,掀起粉色的裙擺,慢吞吞跪下,好似這么個簡單的動作,能讓她身上少一塊肉似的。
芳菲院的丫頭們各個都低著頭不敢去看大小姐下跪,生怕事后被大小姐責罰。
“母親,蓉兒真的只是一片孝心——”施蓉嘗試著辯解。
“好了,知道蓉兒你一片孝心,母親才不能一味地溺愛你。既然犯了錯,就該受罰?!笔┤氐脑捨凑f完,就被柳氏打斷,身后有人放下一把椅子,柳氏穩穩當當地坐下,“你飽讀詩書該知道,溺子如殺子。你雖非我所出,可是我和你父親,你祖母都是最看中你的,就連蓉兒也比不上三分?!?/p>
“你今日所言所行,不僅有違閨閣女子的端方禮儀,也有違孝道?!?/p>
一頂孝道的帽子壓下來,施蓉張了張嘴,竟然是無從辯駁。
施穎眼尖發現碧瀾側身擋住了春漾的身子,春漾悄悄離開了。她立刻看向小鶴,朝著春漾離開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小鶴輕輕點頭。
“母親,蓉兒知錯了。今日是蓉兒關心母親和二妹妹心切,多嘴多舌。請母親寬恕。”
柳氏拈起杯蓋抹了抹茶水上層的浮沫,輕啜一口,微微頷首,“蓉兒知錯了就好。今日氣候溫暖,丹霞湖邊微風習習,母親想著該讓你長個記性,如此才不枉咱們在這風口上說了這么會子話。你說是不是?”
后宅里這些話術,手段,她不是不懂,更不是不會用,而是不屑于用。
一則,府里面老夫人安心禮佛,并非惡婆婆類型,老爺也是個敬重妻子的男人,成親數年,他們二人雖不是什么蜜里調油,但也相敬如賓。
二則,她背靠胞兄國子監祭酒的身份,嫁入侯府,雖然品階上比較,門當戶對??墒呛罡倌晔兰?,論起底蘊,她們柳家壓根不夠看的。她屬實是高嫁,數年來,膝下只得一女,并未有男丁。老爺也未曾嫌棄。
可是今日,聽到了施穎的那些話,雖詭譎異常,可是母女連心,從今早開始,她就覺出施穎的異常。
女兒在述說那些事情的時候,字字泣血,句句剜心,絕非說謊能編出來的。
施蓉一臉震驚看著膽敢罰她跪地的柳氏,手帕下的指甲掐碎了掌心柔嫩的肌膚,一口銀牙險些咬碎。
她從柳氏的目光中看到了深如海水的憎恨和仇怨,一股寒氣從她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哪里不對勁,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不敢直視柳氏的目光,淡淡掃了一眼一旁傻乎乎的施穎,心中疑竇叢生,咬牙回道,“母親說的是,蓉兒領罰。”
“好,那你就在這湖邊跪上兩個時辰,好好清醒清醒?!绷洗介g吐出一句,森冷怨毒的目光險些把施蓉渾身戳出一個大窟窿來。
施蓉心中驚駭不已,焦急地看了眼身后,不料回眸就對上小鶴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來,春漾報信被小鶴攔住了。
她頓時心如死灰,挺直的腰桿也軟塌了下去。
柳氏站起身,居高臨下,滿意地瞥了一眼施蓉,轉頭道,“穎兒,不能耽擱了,咱們去找你父親。”
柳氏帶著施穎和一眾人揚長而去。
臨行前,還留下兩個丫頭服侍施蓉,實則監視。
施蓉的丫頭們早已慌得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可惜這會老夫人在歇覺,沒人敢貿然打擾。老爺那里有夫人和二小姐在,他們哪敢去通風報信。
大公子又不在府里,大奶奶帶著松哥歸寧回了忠勇侯府……
碧瀾跺了跺腳,跑去找春漾,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虧她早上才剛跟小姐說了,要提拔春漾做一等丫頭,春漾連這么一點小事都辦不妥。
施蓉垂著頭,雙頰通紅,長這么大,從未被人說過一句重話,更未被人當眾處罰過。
想必這會,事情已經傳得滿府皆知,她這個大小姐日后在府中下人面前如何立威,如何立足。
明明,她和阿兄的計劃還未正式開始實施,怎么柳氏和施穎就雙雙翻臉。
施蓉百思不得其解,此刻無比期待有人能來解救她。
另一廂,到了前院老爺書房雅竹軒的柳氏和施穎,在門口站定。
母女二人目光交匯,一個眼神都明白對方的意思。
柳氏掏出手帕子擦了擦施穎唇上的口脂,直到那顏色淡的幾乎看不出。
母女二人走入書房,安順侯施泊遠坐在書案后邊,他長相儒雅,雖然年近40,看上去卻是30多歲的樣子。
“給父親請安?!笔┓f“咚”一聲跪了下來。盡管知道老爹對于她一向不喜,可是就她目前知道的信息來看,施泊遠并沒有參與施蓉和施寧的計劃,直接迫害她。
她如今性情與從前不同,總得在父親這兒做出一個溫順樣子,讓他們接受新的自己。
柳氏上前,手帕子擦著眼角的淚珠,一臉悲痛難當,“老爺,妾身真的愧對你,愧對整個侯府?!?/p>
她自知長相不如先夫人趙氏那般明艷大方,她的女兒姿容方面較之施蓉也遜色不少。
可她這些年來,確信一點,侯爺就喜歡她哭哭啼啼,柔柔弱弱依靠著他的模樣。
先夫人趙氏出身趙國公府,性格剛強,與侯爺其實并沒有那么的琴瑟和鳴。只是她恰恰死在了最好的年華,又是因為生產施蓉而過世,才得到侯爺恒久的追思和念想。
果然,看著柳氏一副楚楚可憐,委屈不已的模樣,施泊遠瞬間心軟。
他一把丟下手中的書,越過書案,抓住柳氏的手,“凝曦,怎么了?出了何事告訴為夫?!?/p>
柳氏好半晌才止住眼淚,滿含愧疚地瞥了眼地上跪得筆直的施穎,“老爺,是妾身沒有教養好兩個女兒,穎兒自幼活潑,性子直爽沖動,為府里惹了不少麻煩。”
她低聲啜泣著。
施泊遠聽完面容溫和,并不當回事。
他本也沒想著因為昨日的小事,責罰施穎,只是氣她頂撞他而已。
他拉著柳氏坐在了一側的軟椅上,“夫人,這都是小事。小女孩兒之間,驕縱些無傷大雅,不犯什么大的過錯就是了。有為夫在,以后找個好婆家,也能安生過日子?!?/p>
他沖著施穎一揚手,“你起來,既知錯了,就先回你的澤熙院吧。我與你母親敘敘話?!?/p>
施穎抬頭,雙眼通紅,欲言又止,隨即很快福身,“是,穎兒告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