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九日,天氣晴好。
早上的風已經有幾分冷意。
還沒到卯時,崔望月已經醒來,梳洗完畢。
她們住的客棧是沿著通津渠而建,昨晚匆忙,并沒有仔細打量,如今有些許的空閑,崔望月想了想,推開支摘窗,看向外頭。
時辰還早,天色半明半暗,可外面的通津渠,已經開始熱鬧起來。
點點燈光,照亮著烏篷船上些許地方。
炊煙裊裊,船上的人家在烹煮早食,熱烈的煙火氣,隨著晨風吹進房中來。
崔望月迎著冷風,神智又清醒了幾分。
這偌大的京師城,她站在這里,只能窺其萬分之一。
族兄的案子……
門外響起敲門聲:“十六娘。”
是三十三叔和兩位族兄。
已經是卯時了。
三人修整了一晚,精神抖擻。
崔望月安排三人:“三十三叔仍舊跟我一起,到開封府去。六堂兄和十四堂兄,仍舊在外面打探。午時末,不管事情查得如何,都要回到客棧來匯合。”
她將四個錢袋拿出來:“京師水路便利,我們接下來的行動,最好乘坐船只,伺機而動。”
“是。”三人齊聲應下,臉上無一點不服,完全沒有因為崔望月年紀小,又是女子而露出一絲不滿。
商定好,四人分頭行動,崔廣力和崔廣道仍舊結伴先行,而崔望月和崔義舉則晚些出門。
客棧里也熱鬧起來了。
客棧雖小,但也提供些簡單的早食,例如胡辣湯和胡餅之類。若是想要吃復雜些的,如湯面肉饅頭之類的便要另外給錢。
大堂里坐了好幾個客人。
體態有些胖的客棧掌柜既是東家又是跑堂,替客人端早飯,忙得一頭汗。
崔廣力和崔廣道已經走了。
南州沒有胡辣湯,頭一回吃胡辣湯,崔望月還有些不習慣。
崔義舉是走南闖北的貨郎,口味早就雜了,見侄女有些不習慣,不禁笑道:“京師多寒冷,早上吃一碗胡辣湯,能暖和身子。”
崔望月并非那等嬌養的女子,雖然不習慣,但也不喜歡浪費。
她正要繼續吃胡辣湯,忽然見從門外匆匆忙忙的走進一個男子來。
男子穿著青色常服,一進門便朝掌柜道:“叔父,可還有早食?”
掌柜道:“有咧有咧,鵬程,你今日遲了些呢。”
名喚鵬程的男子神情疲倦道:“昨晚有事晚了一些,今早便晏起了。”
掌柜關懷道:“近來公事這般忙嗎?”
男子看了看四周,朝叔父笑了笑:“是有些忙。”
“那你可得多注意身子。”掌柜念叨著進后廚去。
男子尋了一張角落里的空桌坐下來,掌柜的很快端了早食出來,崔望月的余光瞄了一眼,那是一碗湯面。
看來作為叔父,掌柜的很疼愛這個侄子。
掌柜的剛將湯面放下來,從后廚傳來一道忿忿的女聲:“這個月都第幾回了!日日吃白食!”
像是在罵誰。
掌柜的沒作聲,名喚鵬程的也沒作聲,只兀自低頭吃面。
掌柜的慈愛地看著侄子,將聲音壓得低低的:“這幾日你若是有空……”
崔望月已經吃完了胡辣湯和胡餅,正準備起身。
“啊。”角落處忽然傳來怪異的聲音,崔望月轉頭看去,只見那名喚作鵬程的男子緊緊地掐著自己的喉嚨,臉上的五官全扭曲了。
“鵬程,鵬程,你怎么了!”掌柜的嚇壞了,想要幫著拉開侄子掐著喉嚨的手。
他的侄子卻掙扎著,將桌子踢翻開來,桌上的湯面灑了一地,他自己則跌在地上。
“毒……有毒……”那名男子瞪著雙眼,死死地掐著自己的喉嚨,嘴角流出鮮血來,形狀十分可怖。
崔義舉忙攔在侄女面前。
崔望月卻低聲道:“叔父,我不怕。”
她一向膽大。
那廂掌柜的已經大駭,想救侄兒,卻又束手無措,只得大喊:“梅娘,趕緊出來搭把手!”
從后廚里奔出一個同樣體態豐腴的婦人,見狀也大駭:“這,這是怎么回事?醫工,趕緊去叫醫工啊!”
一個客人撩起袍角,奔走出去:“我幫你們去叫醫工!”
這時又從后廚里走出一名老媼和老頭來,見狀不斷地哭喊起來:“鵬程,鵬程,你怎么了?”
整個客棧,亂成一團。
醫工提著藥箱沖進來,去摸男子的鼻息,眉頭一皺:“晚了,沒了!他這是中的劇毒,你們趕緊報官吧。”
沒了?那兩名老人嚎哭起來:“鵬程,鵬程!”
胖掌柜忽然站起來,朝自己的妻子大喊:“是你,是你害的鵬程!”
梅娘瞪著他,叫道:“我若是要害,早就在他年歲還小時就害了!哪里還等到今年!這些年,你偷偷的拿我家的錢補貼他,別以為我不知道!”
胖掌柜吼道:“我雖入贅,可這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不都是我做的,我拿我的錢,有什么錯?毒婦!”
梅娘大聲嚷著:“我要是下毒害他,天打雷劈!”
“多說無用,還是趕緊報官吧。”此時一道清冷的女聲道。
胖掌柜如夢初醒,朝那道聲音看去,卻對上一雙清澈的杏眼。
原來是昨晚入住的從南州來的小娘子。小娘子膚白貌美,身量嬌小,不大說話,比起咋咋呼呼的京師娘子,似是有南地小娘子的溫柔。
胖掌柜乃是入贅,整日被妻子梅娘呼來喝去,早就厭煩那樣的母老虎了,昨晚崔娘子來時,見崔娘子說話溫柔,便對這崔娘子有幾分好感。
“小娘子說得是。”胖掌柜狠狠的看了一眼梅娘,沖了出去。
崔義舉搖搖頭,看著仍舊站著的崔望月,低聲道:“十六娘,我們可是走了?”
崔望月點頭,正要走,忽然聽得那老媼哭道:“梅娘啊,鵬程如今可是樞密院吏人,前途似錦,便是他以前吃了你許多飯,將來也是能報答你的,你為何就如此心狠,容不得他呢?”
樞密院吏人?族兄是樞密院編修,而這張鵬程,是樞密院吏人。
族兄因為殺人被關進了刑獄,而張鵬程,被人下毒身亡。
崔望月止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