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子不大。

一條狹窄的巷子，擺滿了小小的攤子。

崔望月進得巷子里時，在巷口處售賣紙傘的攤主笑吟吟的：“小娘子，可要買傘，我家的傘面呀，可是由名家大師親手所畫的。”

崔望月看向攤主，攤主是個二十余歲的年青娘子，瓜子臉，丹鳳眼，梳著單螺髻，髻上插著好幾枝金色的菊花。攤主臉上，竟是難得的素凈，沒有像時下京師的娘子那般喜歡化極濃的妝。

只一雙丹鳳眼，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崔望月。

崔望月落落大方的讓她打量，開門見山道：“我不買傘，我要打聽事情?！?/p>

攤主仍舊笑吟吟的：“小娘子是從南地來的吧，這南邊的日頭厲害，買幾把傘回去正好?！?/p>

“好啊?！贝尥抡f，粗略的看了一圈，“可還有別的，這些我都不大喜歡?！?/p>

“屋里還有呢，小娘子請里面看?！睌傊餍ρ蹚潖?。

崔望月沒有猶豫，跟著進了門。

進得門里，是極小的院子，檐下掛滿了長短不一的傘，顯得院子更加狹隘。

攤主一雙丹鳳眼微掩著精光：“小娘子想要買什么樣的傘面？這不一樣的傘面，價錢可不一樣?！?/p>

崔望月微微一笑：“我想要新近人骨傀儡的傘面，不知店家可有？”

“這人骨傀儡的傘面，可不便宜。”攤主取下一把傘，輕輕打開。

紙傘在陽光下，散發出美麗的光芒。

這把紙傘的傘面，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峰。連綿的山脈里，藏著亭臺樓閣。

“果然一把好傘?！贝尥滦Φ?，“我買下了?！?/p>

“小娘子大氣?！睌傊餍χ斑@把人骨傀儡，一口價，八十貫?！?/p>

八十貫錢，對尋常普通老百姓來說，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崔望月從袖袋里摸出一張卷得細細的銀票，遞給攤主：“這是一百貫，余下的錢，就給店家姐姐買些茶水吃。”

“嘖，我第一眼見著妹妹，就覺得妹妹生得既好看，這性情也好?！睌傊鞯囊浑p丹鳳眼立即就瞇了起來。

她接過銀票，胡亂塞進袖袋里，將傘隨便掛在一旁，伸手將崔望月攬進東廂房里。

東廂房里亦全掛滿了傘，攤主松開崔望月，再轉身時，臉上的神情已經變得正經起來。

“二十年前，李仆射和盧飛射先后拜倒在懸絲傀儡藝人李游門下。李游一生專研技藝，年輕時窮困潦倒，后來懸絲傀儡戲名聲大噪，他才掙得銀錢，娶妻生女。老來得女，李游自然是想替女兒尋一個好贅婿?！?/p>

崔望月靜靜聽著。

攤主聲音低低：“李游只有一個女兒李絲兒，卻有兩個徒弟。李仆射和盧飛射，旗鼓相當，都想娶李游的女兒。哦，對了，李仆射原來并不姓李，他為了入贅李家，將自己的姓名都改了?！?/p>

“李仆射原來叫什么？”崔望月問。

“姓馬，馬大郎?！睌傊鞑[著一雙丹鳳眼，未點絳紅的粉唇微微彎起，“李仆射娶了李絲兒后沒半年，李游便駕鶴西去，很快盧飛射被分了出去。李仆射與李絲兒成婚不過半年，李絲兒便誕下一子。”

崔望月雖是在室女，卻也知此中微妙。

成親不過半年，李絲兒便誕下一子，若李絲兒的兒子非足月而生，那便是二人在婚前已經……

攤主窺著崔望月，卻見崔望月神色未變。

攤主唇角又微微彎了彎：“李絲兒誕下的兒子，并非李仆射的親生骨肉?！?/p>

崔望月挑眉，明白了，李絲兒誕下的兒子，是盧飛射的。

李仆射被戴了一頂綠帽子。

可李絲兒喜歡的盧飛射，盧飛射也是李游的徒弟，二人又已經生米煮成熟飯，李游為何不將女兒許配給盧飛射呢？

攤主又微微一笑：“李游死前，李仆射習得的懸絲傀儡的技藝，遠在盧飛射之上。盧飛射是在被分出去之后，奮發圖強，才在幾年后聲名鵲起?！?/p>

原來如此。李游也是一片愛女之心。

屋中散發著一股奇怪的香氣。

攤主繼續道：“李仆射的兒子，不過六歲便夭折了。兒子死去，李絲兒大受打擊，一夜之間白了頭，每日念念叨叨的。那時候我記得很清楚，李仆射足足有半年沒表演，一直在家中守著李絲兒?！?/p>

喪子之痛，的確讓人難以接受。

“也就是在那時候，盧飛射帶著自己做的栩栩如生的懸絲傀儡，憑借著嫻熟的懸絲技藝，以及新編的腳本，開始在南市表演。不過半年時光，盧飛射已經超越了李仆射。”

崔望月認真地聽著，像一個好學的學生。

攤主悠悠道：“此后李仆射在西市，而盧飛射在南市，二人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五年前，盧飛射十一歲的獨女在摔了一跤之后，竟藥石罔效，不幸香消玉殞?！?/p>

她說了好些話，聲音有些沙啞。

崔望月恰到好處的微微睜大眼睛：“盧飛射的女兒，可是被人所害？”

“小娘子，我可沒有說這話?！睌傊魃焓?，取下一把傘，遞到崔望月面前，“小娘子，這八十貫，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不過小娘子大方，這把傘就送給小娘子罷。小娘子，好走，不送?！?/p>

她借著遞傘的力道，輕輕將崔望月送出東廂房的門。

崔望月亦知這是甜水巷子的規矩，沒有多問，朝攤主微微頷首，拿著那把傘走了出去。

她不緊不慢的走著，跨出小院，一直往前走，沒有回頭。

攤主倚在門口，在不斷搖晃的紙傘中看著崔望月的身影消失。

“喂，你說，我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她這般沉穩？”她忽然開口，不知在問誰。

“都差不多吧。”一道懶洋洋的男聲從西廂房中傳出。

原來院子里還有別人。

“那是她聰明，還是我聰明？”攤主不知為何，非要問個明白。

男子輕輕的笑：“你都賺了她一百貫了，自然是你聰明?！?/p>

攤主撇了撇嘴，將銀票從袖袋里摸出來，展開細細端詳著。

“或許吧。”看了半響，她最后說。方才那從南地來的小娘子，沉穩得不像話。

崔望月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議論著自己。她走出甜水巷子，正好聽到前面觀看盧飛射演出的觀眾爆發出喝彩聲。

上回李仆射的懸絲傀儡她就沒看著。

這回可要好好看看。

與李仆射一樣，盧飛射也收了幾個徒弟。

只不過與李仆射不同，盧飛射的徒弟已經可以操縱懸絲傀儡了。盧飛射只是站在一旁看著。

懸絲傀儡的戲碼上演得正精彩，崔望月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從觀眾議論聲中知曉此時演的是《三請諸葛》。

懸絲傀儡的確精彩，好幾尊傀儡披著彩衣，被絲線操縱著，好似真人一般。

崔望月冷眼旁觀。

忽然有人驚叫起來：“諸葛亮，諸葛亮的脖子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