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眼淚,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這時,可欣緩緩站起來,走向那個角落,在那個男人跟前停了下來。
她緩緩抬起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了那個男人的肩膀上。
“而你現在看到的這個男人,其實就是被我哥救起的那個男人,也是把他的遺體送回國并通知我們的人。”
“可是……可是……為什么他長得和云舒一模一樣?”問出這個問題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有一次云舒跟我聊起整容話題的時候,他告訴我,當今世界整容技術最先進的醫院和團隊,正在攻堅最具挑戰的精細人臉移植手術。
難道……
“是整容手術!他把自己整容成和云舒一樣,是嗎?”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嘆到聲音都在顫抖。
我聽到從可欣口里發出一個聲音,我不知道是苦笑,還是嘆息。
“當然不是。目前的整容技術可以讓兩個人看起來非常相似,但完全一樣幾乎是不可能的。況且你是云舒哥最親近的人,即便是最成功的整容手術時間久了也會在你面前露出破綻。”角落里的那個男人終于抬起頭,開始說話,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你好,陳曦。讓我們重新認識一下。我是顧云舒的雙胞胎弟弟,我叫顧凌舒,我是一名整容醫生,但是我絕不會在我自己臉上動刀。我知道我的家人們可能從來沒有在你面前提起過我,因為我很早以前就和他們斷絕了所有往來,尤其是我的父母。大概十年前吧,我在英國留學期間愛上了一個英國女孩,就是你之前在商場和婚紗店看到的那個女孩,我為了她決定在英國永久定居,但是我爸媽堅決不同意,后來我們就徹底鬧僵了,再也沒有任何往來。直到半年前,我哥去英國進修時,他主動聯系了我,其實他一直和我都有聯系。我們一有空就在一起聊天。有一次我們兩人在過橋時被幾個當地小混混挑釁,推搡之間我不慎被他們推落河里,我哥知道我不會游泳,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緊跟著跳進河里救我……”
……
“把云舒的遺體送回國后,我們當時想著怎么把這個噩耗告訴你。凌舒說如果現在告訴你這個消息,你一個人懷著孩子恐怕難以承受。為了讓你至少能夠順利生下孩子,凌舒決定在你生下孩子之前由他假裝云舒來照顧你。”見顧凌舒哽咽到說不出話,于波站起來,接著往下說。
“但是我們沒有料到,他的未婚妻,也就是你看到的那個英國女孩也來到江城找到凌舒。我們沒敢告訴她我們的計劃,所以才導致了之前的誤會。”于波繼續說著。
……
那天,在醫院的病房里,我聽到了他們對我說了很多話,他們一直說,說了很久很久。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我已經想不要起來他們具體說了什么,我只知道,顧云舒不在了,他永遠離開了我,和我們的孩子。我已經知道我們的孩子是個女孩,我決定給她起名叫顧晨曦。對,顧云舒和陳曦。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會在第一次和他遇見的屋頂天臺發呆,站在天臺邊緣,遙望著天空,遙望著晚霞,遙望著遠處的城市天際線,一直待到夜幕降臨。
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
這天,站在屋頂天臺上,看著眼前鱗次櫛比的建筑,我突然響起第一次和顧云舒在這里不期而遇時,我們曾經說起在五一街后面有一棟樓。那棟樓的頂上有一座綠色的房子,就建在屋頂上。從街上看不見,而且那棟樓很高,所以并不是很多人知道,我突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住在那里,我想親自去那里看看,一探江城最大的謎團之一。
我很快走進了那棟大樓,那是一棟看上去年代感就很重的老舊建筑。我走進電梯,按到了最頂層,出來后發現電梯到不了最頂層。我只能挺著肚子,扶著滿是鐵銹的鐵欄桿,艱難地走到了頂樓門口。門口兩側的墻上涂滿了各種用黑色噴墨噴繪成的奇怪字體,在一面墻的正中央,有六個大字特別顯眼:只信命,不作答。
我使勁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那個熟悉的留聲機女聲再次在耳邊響起,我循聲望去,在屋頂天臺的角落里,真的有一個古銅色的老式留聲機,上面的碟片正在緩緩轉動,那個女歌手的聲音依然蒼涼而麻木,只是不再斷斷續續。
一種莫名的宿命感瞬間從我的靈魂深處翻涌,然后慢慢在我的腦海里擴散和蔓延開來。
我嘴里哼著那個女歌手唱的歌,穿過綠藤纏繞的陳舊走廊,站到天臺邊緣。我抬頭,看見有飛機悠然穿過云端,我想,飛機里一定有一個叫顧云舒的乘客,他回來看我了。
我肚子里的寶寶開始活躍起來,不停地翻身,不停地踢踹,像是在吶喊,又像是在游曳。我疲憊著微笑,溫柔地輕撫著她。
然后我閉上雙眼,張開雙臂,縱身一躍,眼淚被巨大的慣力拉拽成一條閃著光的流浪彩虹,在這座城市的空中肆意的綻放。瞬間噴濺的紅色液體將這條沉悶了幾十年的道路渲染成了最悲傷,最奔放的畫布。
我看見一道光的方向,我不緊不慢向前走著。不久,我看到前方有一道巨大的門,門前站著一名中年男子,面對著門,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他轉過身,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你終于來了。”他微笑著說。
“你在等我?”
“是的。”
“里面有個聲音告訴我,要我等一個孕婦。”
“我們認識嗎?”
“我想不認識。我是江城人,是一名攝影師,有一次在一個居民樓屋頂天臺為了拍下美麗的晚霞和城市天際線,靠在欄桿上時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
我驚訝到捂住嘴巴。他就是我和顧云舒第一次在屋頂天臺相遇時他主動跟我提起的那個為了拍下美景而失足墜落的那個男人。
“那你拍到那張照片了嗎?”
“拍到了,非常完美。”
這時,眼前的大門緩緩打開,我走了進去。
夜風微涼,滿天繁星點綴著深藍色的天幕,仿佛在訴說一個未完的故事。我站在熟悉的屋頂天臺,望著那無邊的夜空,心中掠過一絲恍惚。四周靜謐得只有微風拂動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微弱的車鳴。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本該是傷痛的地方,此刻卻空蕩而無痛。那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已回到了那個命運交匯的時刻——第一次遇見顧云舒的那個夜晚!
我正失神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轉身,看到那個男人推門走上天臺,很快他又開始暴力拆解那把露臺實木椅子。過了一會兒,等他發泄完,我緩緩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我站在他面前,看他眉眼依舊清俊,夜風拂動他的發絲,他用手指彈飛了手中的香煙,隨機微微一笑,那笑容和她記憶中的完全重合。我努力壓下心底翻涌的情感,唇邊也勾起一抹淡笑:“你好,我叫陳曦。”
我們并肩站在天臺的圍欄旁,夜風帶著幾分涼意,卻也讓我感到一種熟悉的溫暖。我們又自然而然地重新拾起當時的話題,談論著那些經歷和過往,那些充滿傷痛的話題如今聊起來卻感覺如此溫暖。我一邊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我看見他嘴角時不時浮現的微笑,那熟悉的眉眼,仿佛我們都從未經歷那些痛苦和離別。他的聲音平和而低沉,與四周的夜色交織在一起,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寧靜。
我笑著附和他的話語,我的語氣輕快,卻又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脆弱和悲傷。我的目光時而飄向遠方,那繁星閃爍的夜空,仿佛可以將我的心事盡數掩藏。但每當我看向他,眸光里總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哀傷,我想知道這個夜晚、這個相遇,是不是命運給予的第二次機會,還是只是一個孤獨靈魂的回光返照。
云舒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微微皺眉,低頭望向我的眼睛,試圖讀懂我沉默背后的秘密。我卻只是微微一笑,輕聲道:“這一刻,真像是夢。”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那笑容卻是如此的溫柔,仿佛在告別,又仿佛在重逢。
云舒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他也抬起頭,看向那片星空。“是啊,”他輕聲回應,聲音透著莫名的悵然。
等聊完所有既定話題,這次我發現他沒有主動跟我提起那個失足墜落的男人,于是我好奇地問起。
“我聽說前不久有一個攝影師在這里拍照不慎失足墜亡,有這回事嗎?”
“從來沒聽說過。最近這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來這里透透氣。不過你這么一說,我想起我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周圍邊緣還沒有建起圍欄,看見一個男的站在天臺邊緣拿著單反相機拍攝遠方的風景,我看他那么站太危險,很容易掉下去,于是我就過去讓他下來,他開始不聽,后來靠在欄桿上時突然失去重心,幸好我反應快,一把把他拽了回來。”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張著下巴。
已經很晚了,到了后半夜。我起身跟他道別。
“我該回去了,再見,顧云舒。”
“我能給你拍張照片嗎?”
“下次吧,手機拍出來的照片放大成畫布后會變得非常模糊,再見。”
夜風再度拂過,星光輕柔地灑在我們身上,我的眼角微微泛紅,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仿佛要將這一刻永遠刻在記憶深處。
我轉身走向門口,拉開門的一瞬間,我回頭跟他說。
“不要沉迷于過去的錯誤和傷痛無法自拔,要勇敢地面對和改變自己。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一直都是。”
“接下來的人生,要玩的開心,其他的都不重要。”
淚水悄然滑落,我拉開門后關門,背靠著門滑倒在地,我閉上眼睛,外面地夜空依舊如同那時一樣遼遠而深邃,我在心底默默告別,再次睜開眼時,記憶里他的身影已經漸漸模糊,消失在滿天繁星之間。
轉眼已是朝陽初露,我悠然自得地穿過那些熟悉的街道和風景,來到了媽媽的公寓。我像小時候一樣撲到她的懷里,熱烈而幸福,媽媽的懷抱依然溫暖如初。
那天下午,夕陽如夢幻的染布。我來到周宇的公寓,在門口猶豫不決時,一摸口袋里居然有一把鑰匙,我本能地把鑰匙插進去,門開了!
我走過玄關,走到偌大的客廳,周宇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你回來了,陳曦。”
“是的,我回來了。”
“那這次還走嗎?”
“再也不走了。”
周宇過來牽起我的手,我們走到巨大地落地窗前,一起看著外面美麗而溫馨的風景,和晚霞。
身后客廳的電視墻上,掛著一幅很大的婚紗照,上面映著我和周宇最幸福的笑顏。
外面的世界突然揚起一陣微風,風吹過那個空無一人的屋頂天臺,吹過那家門庭若市的餐廳,吹過街角公園的那家花店,花店門口兩個年輕女店員正在忙碌著接待前來買花的顧客。在這之前,那里原本是一家攝影工作室。
風繼續吹,吹過那個寧靜的山崗,吹過一對年輕夫妻的臉,妻子懷里抱著一個可愛的嬰兒,兩人淚眼婆娑,嘴里念念有詞,彷佛在誠懇的祈禱和祝福。
最后,風吹過他們面前的墓碑,墓碑上面赫然刻著陳曦和顧云舒的名字。
那個名字,那個刻在命運星辰里的名字,像孤島的嘆息,又如海底巨鯨的低鳴,在暴風雨過后,最終只化為生命里不可磨滅的遺憾。
請繼續往前游,一直游,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