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部的初春,風中還透著一絲刺骨的涼意。宋家的庭院寬敞整潔,石板小徑上留著昨夜雨水的痕跡。庭院中央,一棵芭蕉樹孤零零地矗立著。
“芭蕉葉葉為多情,一葉才舒一葉生。”
宋父總說,這詩就是為她們而作的。一舒一生,彼此依偎,便是最美好的雙生花。
宋葉舒坐在樹下,拿著一本詩集,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鉆進書頁里去。
“又是詩?”不遠處,宋葉生正坐在庭院邊緣的臺階上,一邊擺弄一支短笛,一邊嘟囔著,“詩有什么好看的。”
她吹了幾下,發出的聲音刺耳而破碎。
“聲音太怪了。”她轉頭看向姐姐,像是想找個同盟,“我是不是應該換個笛子?”
宋葉舒翻了頁書,頭也不抬:“你換什么都一樣。”
“那你倒是教教我啊!”葉生撲過來坐到桌邊,撐著下巴盯著姐姐,“別總看書了,人生除了詩還有音樂,還有我——”
葉舒這才抬起頭,透過鏡片掃了她一眼:“音樂是藝術,你是噪音。”
“哇,真絕情。”葉生嘴里這么說,卻忍不住笑起來。
宋父在北部久負盛名,家中幾代人積累下來的藏書與文脈,使其成為學界的翹楚。那年,他因參與編纂一套書籍,與一個權貴家族產生糾紛。這套書意在揭露部分文物流失的真相,權貴被暗指與這類交易有密切關聯。宋父拒絕在出版前刪減內容,公開表示“文化傳承容不得半點摻假”。
“真相?”權貴在私人場合嗤笑道,“宋文清就是個蠢貨。在這個圈子里,命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很快,宋家的處境急轉直下。先是出版社突然以“內容不合規”為由終止合作,接著宋父多年擔任的職務被無端撤銷,甚至連平日往來的學界同仁也開始對其避而不見。謠言四起,都說他中飽私囊,隱匿珍貴文物。
即便如此,宋父仍未妥協。為了繼續完成編撰,搜集資料和證據,他常常徹夜不眠。宋母則默默陪在他身旁,為他打點一切。
那日傍晚,宋家父母乘坐的車輛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失控,翻入山崖,車體幾乎完全損毀。警方的結論是剎車失靈導致的“意外”,然而,事故現場卻有太多陰謀的痕跡:宋父的手稿無故失蹤,剎車系統在出事前被更換,且使用的零件的來源成謎,那天隨行的司機也離奇失聯。
宋葉舒和宋葉生并不相信這場所謂的“意外”,她們對于兇手是誰再清楚不過。
“報仇。”這是兩姐妹心底唯一的念頭。
宴會的燈光籠罩著整座莊園,透過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點點光斑,落在暗紅色的羊毛地毯上。宋葉生穿著一襲白裙站在人群中,掌心因緊張滲出薄汗。
宋葉舒正端著一杯紅酒站在宴會廳的角落,燈光將她籠罩成黑色的剪影。她一邊輕搖著酒杯,一邊若無其事地觀察四周,仿佛已經與這場宴會融為一體。
葉生擠過人群,悄悄走到姐姐身邊,壓低聲音說道:“姐姐,他來了。”
宋葉舒垂下眼,握了握葉生的手。她的手柔軟而冰涼,力道卻意外堅定,仿佛在傳遞某種無言的安撫。
“你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她的聲音低得像一縷風,只有葉生能聽見,“吸引他的注意,把他帶到那里。”
昏暗的臥房中燭光搖曳,映照在男人蒼白的臉上。他眼中的狂妄與醉意被恐懼取代,蜷縮在墻角,喉間發出嘶啞的求饒聲。葉舒站在他面前,手中的匕首上還滴著血,那血一點、一點地落在地板上,發出美妙的“滴答”聲。
一旁的葉生癱坐著,滿手是血,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那把虎牙刀。她抬起頭,聲音微微顫抖:“姐姐......我們真的做對了嗎?”
葉舒直起身,垂眸看向腳邊的尸體,淡淡地吐出一句話:“這是他應得的。”
她們低估了對手的力量。
幾乎不需要證據,那家族便動用了一切關系,將她們釘在了法庭的十字架上。
“謀殺。”法官的宣判聲冰冷無情,如同敲響了命運的喪鐘。
鐵門在身后轟然關上的聲音回蕩在狹長的走廊中,將兩姐妹徹底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北部監獄是一個龐然大物,但牢房那低矮的天花板幾乎貼到頭頂,常年被灰塵覆蓋的燈罩讓這里的光線變得像渾濁的池水,空氣中彌漫著鐵銹和汗液混雜的氣味。兩姐妹被推搡著走向盡頭的牢房,沿途迎接她們的是一雙雙銳利的眼睛。
這里只有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飯菜永遠是冷的,水龍頭里流不出一滴干凈的水,冬日的冷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凍得人手腳僵硬。
宋葉生已經記不清那是第幾次為了所剩不多的新鮮飯菜和人打架了。她咬牙切齒地撲上去,毫無章法地揮拳,卻被對方輕松地按倒在地。肋骨傳來鈍痛,頭皮被扯得發麻,耳邊充斥著嗤笑和叫罵。
“夠了!”她嘶吼著,但不知道是在喊對方停手,還是在喊自己不要哭。
災難爆發的那天,一聲尖銳的鳴笛劃破夜空,混雜著囚犯的尖叫和撕裂的轟鳴。藤蔓般的觸須從天花板上蜿蜒而下,帶著濕滑而腐臭的氣息。葉生跌跌撞撞地穿過狹窄的走廊,耳邊是鐵門被接二連三砸開的巨響。
“快走!”姐姐急促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們穿過滿地狼藉的囚室,踏著尸體的殘骸,逃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入了一間廢棄工廠,終于停了下來。
葉生蜷縮在地上,手腳還在微微發抖。葉舒坐在她旁邊,呼吸平穩了許多。她抬起頭,看向窗外的夜空。雨停了,月亮掛在濃重的云層后,灑下朦朧的光。
她們靜靜地靠在一起,沒有說話,內心卻涌起一種詭異的幸福感——。
自由。
是的,她們自由了。
再也沒有鐵門的碰撞聲,沒有監獄的規則和桎梏。
然而,這種短暫的幸福感并沒有持續多久。
清晨,工廠大門被人粗暴地推開,葉生猛地驚醒,眼前是一個穿著灰色制服的女人。她身材高挑,筆直地站立著,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目光從二人身上掃過。
“你們跑得很遠。”她笑起來。
葉生和葉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不安。
“我們不是罪犯,”葉生硬著頭皮開口,試圖為自己辯解,“我們只是......”
“現在開始,”女人笑著打斷她,手中的彎刀閃著寒光,“你們只有兩個選擇——死在這里,或者跟我走。”
她們就這樣回到了那個地獄般的地方。
江明皎制定了北聯的規矩:拋棄姓名就等于拋棄過去,每個人必須有一個代號。
“霜鴉。”葉舒率先說道。
“焰雀。”葉生緊跟著回答。她想要一份雀鳥般的自由,哪怕只是名字也好。
然而,自由始終是假的。
北聯有一條鐵律:服從指揮。但在那次戰斗中,葉舒因想救下一個新人而稍有遲疑。
“快撤!”葉生在后方大喊,但姐姐的腳步并沒有動。甚至連涌魘從背后襲來時,她也只是微微側頭,看了一眼江明皎。
江明皎沒有任何指示,平靜地像在看一場無關緊要的演出。
下一秒,藤蔓便貫穿了女孩的頭顱,血液混合著怪物的粘液,像碎開的墨灑在戰場。
葉生瘋狂地撲到姐姐身邊。她看著姐姐干裂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依稀聽到最后的低語:“葉生......不要再這樣活著。”
姐姐死后,葉生剪掉了長發。她看著鏡中的自己,仿佛能看見死去的姐姐。
“為什么?”她常常在心里問自己,而后望向北聯的營地,那些整齊的建筑在昏暗的天空下猶如一片片墓碑。
很快她便發現,這里埋藏著遠比表面看到的、更深的秘密——被江明皎從戰場上被救回的老弱婦孺,并沒有被送往安全的地方接受治療。他們被集中關押在監獄地下的牢房中,每日抽取定量的血,成為北聯運轉的無盡燃料。
葉生趴在通風管道中,透過縫隙俯視著這個秘密。人們躺在鐵床上,血液順著透明的針管緩緩流向遠處的儲血罐,那巨大的金屬罐子閃著冷光,正緩慢地吸食著那些生命。
那些人中,甚至還有一個挺著肚子的孕婦。看著他們,葉生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她回想起那種無力反抗的痛苦,絕望時被無視的怒吼,以及瀕臨死亡的麻木。
她決定做些什么。
東聯有個醫生,叫裴。葉生第一次見到他,是在那次戰后救援中。裴跪在滿是塵土和血跡的地面上,正用紗布為一名傷員止血。葉生無意間看向他,那雙眼睛里沒有惡意,沒有防備,只有溫柔與坦然,像是無論置身于何種境地,都不會被腐蝕分毫。
幾天后,葉生將一份情報遞給了裴。那是一封手寫信,信紙因攥得太緊而布滿褶皺,上面寫滿了北聯的秘密。囚禁、血庫、儲血罐......每一個詞灼得人心頭發燙。
“把它送到東聯?”裴翻看著信件,抬起頭問她,話語中帶著一絲擔憂,“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危險?”葉生冷笑了一聲,“從踏進北聯的那天起,我的命就已經不屬于我了。”
是啊,北聯的眼睛無處不在。
某天深夜,葉生忽然被傳喚過去。辦公室很昏暗,彌漫著淡淡的煙草味。江明皎就坐在那里,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桌面。聽見腳步聲后,她緩緩抬起頭。
“焰雀。”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呢喃,卻帶著刺骨的涼意,“你真讓我失望。”
“什么意思?”葉生的心猛地一沉。
江明皎站起身。嗒、嗒、嗒。還是那雙軍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每一聲都像敲在葉生的心口。
她就停在距離自己不過一步的位置。
“我姐姐是因你而死。”葉生顫抖著強迫自己站穩,一步也不能后退。
“霜鴉死了,是因為她選擇救人,而不是服從命令。”江明皎笑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她微微歪頭,用一種玩味的口吻說道:“這個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無謂的犧牲。”
葉生的胸口劇烈起伏,攥著刀柄的指尖已經發白:“你在推卸責任!”
“推卸責任?我只是實話實說。”江明皎靠得更近了,嘴唇幾乎都要貼到葉生耳邊,“那些你試圖拯救的人,離開了北聯能活多久?血包可以救活更多有能力的人,這樣做有什么錯嗎?”
葉生瞪著她,聲音微微發顫:“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血庫。”
“血庫?”江明皎嗤笑一聲,“比起讓他們在廢土上餓死、病死,成為血庫難道不是一種價值?還是說,你更喜歡看他們像動物一樣趴在地上茍延殘喘?”
見葉生說不出話來,她緩緩轉過身,走回桌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和那個東聯的醫生接觸,是不是覺得他會幫你?”
葉生一僵,全身的血液幾乎在一瞬間凍結。下一秒,她吸了口氣,猛地拔出腰間的虎牙刀,利刃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寒光,直指江明皎的咽喉。然而,在即將觸及的那瞬間,江明皎猛地側身,緊接著,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死死抓住。
“你太沖動了。”江明皎輕聲說道。
葉生咬緊牙關,另一只手握拳朝她揮去。江明皎卻像是早已預料到這一招,身體微微后仰,與此同時,她反手一握,精準地扣住了葉生的肘關節,將她摔倒在地。
砰!
葉生狠狠撞向地面,眼前一陣發黑。
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會殺的從來只有怪物,而不是人。
焰雀被拖到了北聯的瞭望塔上,那曾是霜鴉最喜歡來的地方。鋼絲線緊緊纏住她的脖頸,切入皮肉之間,鮮血順著絲線一點點流下,被接入罐中。鬼蛭的手指微微一動,那細線便如毒蛇一般收緊腰肢,勒住了她的喉嚨。
死去的時候,這只小焰雀的臉頰慘白如紙,嘴唇卻出奇地鮮紅。當鋼絲徹底切斷頸動脈時,她恍惚間看到姐姐正站在遠處,背對著她,正輕輕地翻動著一本舊書。
而被抽干血液的尸首如同一張枯萎的葉片,孤零零地吊在了暸望塔上。遠遠望去,就像一只沉默的烏鴉,正靜靜地俯瞰著整個北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