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樓是玉安最高的樓,高的連塵也無法飛落。
皓鯉推開瑣窗,零碎的花紋變成影子,窸窸窣窣掉在她的米色籠紗褲角上。
她躲在花魁潮星的小閣樓上很久了,外面還沒有這么熱鬧過。
今天是白曛將軍凱旋的日子,無數(shù)的紅巾翠袖都恪守著窗子,等著揾一下將軍的風(fēng)采。
夾道歡迎的人群在官兵之間紛亂地?cái)D著,踏起的灰塵在光里飛旋。
潮星應(yīng)該在樓下候著將軍了,玉安花魁難得一見的容顏,是迎奉將軍的上好禮物。
潮星這個名字不像是個姑娘,更像是個晶瑩剔透的代號。
當(dāng)然潮星自己也不知道,皓鯉知道這是她的代號,她是那為大人安插的刺客。
也當(dāng)然,皓鯉不會做出傷害潮星的事情,她也想和潮星一樣,很受人喜歡。
她還不懂嫉妒是什么,她只是整天琢磨,是不是因?yàn)樽约翰皇窍癯毙且粯拥拇炭停挪蝗绯毙沁@樣受歡迎。
所以她喜歡偷偷拿潮星的胭脂和發(fā)飾。
這次潮星的小抽屜被她一點(diǎn)點(diǎn)掏空,皓鯉才發(fā)現(xiàn)這只抽屜有她熟悉的味道。
盡管微妙,但是那味道既不是潮星身上的香粉,也不是潮星焚燒的瑞腦,而是皓鯉最熟悉的潮濕。
可是潮星的木抽屜里,為什么會藏著一層水呢?
她索性把小抽屜從梳妝鏡下面拽出來,放在耳旁搖了幾下,水灌得很滿,只有重量,毫無聲息。
皓鯉的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融入抽屜的深褐色底板,交錯處的指節(jié)逐漸透明,直到輪廓也潛入抽屜夾板中的水中。
一只絹花牡丹長簪被皓鯉握在掌心,隨著她透明的手指化實(shí)絲絲從夾板中抽出來。
牡丹是最艷的酒紅色,層層疊疊的花瓣邊緣沁著由深入淺的金色粉末,雖然看起來是清透柔軟的絹布,但皓鯉覺得那更像一種輕薄的鐵。
潮星一定很喜歡這支簪子,居然要藏到夾板的水中。
所以皓鯉也很喜歡這支簪子。
她把偷來的滿頭珠翠胡亂地扯下來,把簪子滿心歡喜地插進(jìn)蓬松的髻子里。
“潮星姐姐,你見過白將軍?”
“怎么樣?他多大年紀(jì)?是不是……像關(guān)二爺那樣威猛啊?”
“你這丫頭別亂猜,聽說白將軍年輕的很,還沒有家室呢……”
“那潮星姐姐這么漂亮,他這次沒準(zhǔn)能求皇上賜姐姐個自由身娶回家呢!”
“就你會講……快別說了,你沒看潮星姐姐還沒說過話嗎……”
“……”
皓鯉趴在大堂的橫梁上,聽姑娘們鶯鶯燕燕的八卦。
她的目光始終匯在潮星的身上。
潮星耀目的金發(fā),在姑娘們的鴉雛鬢里,像是過分閃亮的星星,掠奪著皓鯉的目光。
金發(fā)里是一顆顆殷紅的血玉,連同夸張的黃金步搖點(diǎn)綴在星光里,把潮星淡褐色的長睫尖也染成漸變的血紅色。
潮星沒有動,從頭上沒有一絲搖墜的步搖就可以知道。
她很少活動,也很少開口,如同一尊被雕琢得過分精致美艷的骨瓷人偶。
隨著涂得一絲不茍的胭脂紅唇微張她被籠在星光中的高貴隔閡終于有了裂隙。
她的嗓子泛著些不屬于任何性別的嬌媚,帶著和她青藍(lán)色瞳孔中一樣異域的沙啞。
“將軍快到了。”
輕柔的聲音立刻止住了姑娘們的喧嘩,她們像是被國色天香艷壓的梔子叢,黯然無光得齊整。
微微探出頭的皓鯉止住了呼吸,她時常覺得潮星有一種令人生畏的威嚴(yán)。
禮樂踏進(jìn)建章樓,皓鯉感覺橫梁在微微顫動。
潮星和姑娘們呈夾角跪伏在高大的門口,宛如一尊尊瑰麗的雕塑。
白馬披掛著金色鞍韉,馬上的青年將軍豐神如玉。
潮星在震耳欲聾的鼓瑟中抬起頭,星光般得發(fā)髻籠在白馬居高臨下的影子里,變得黯淡,卻依舊翩若驚鴻。
將軍白曛的眼睛被銀色面甲所遮,皓鯉竭盡所能地從橫梁上倒懸著頭去看,也只能看見他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
他向潮星笑了笑,算作空前絕后繁華中的留意和憐惜。
皓鯉愣愣盯著潮星和白曛,他們之間的時間好像暫停下來,如同凝光的琥珀。
她耳畔響著潮星略有沙啞的嗓音,以至于她偷偷簪在頭上的紅牡丹滑落下來,她都沒有立刻做出反應(yīng)。
等她大驚失色地伸手去抓,紅牡丹已經(jīng)把潮星和白曛的琥珀擊得粉碎。
但當(dāng)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再度去看,潮星依舊謙遜地跪在那里,溫馴而卑微。
牡丹并沒有落在地上,而是在眾人的驚呼里被一只護(hù)滿精巧鎖甲的手抄住。
白曛食指與拇指捏住紅牡丹,皓鯉看見他依舊笑得波瀾不驚,就和潮星一樣。
他在白馬上俯身,把紅牡丹輕輕插進(jìn)潮星的側(cè)邊發(fā)髻里。
在星光般奪目的金發(fā)中,牡丹是流淌著汩汩鮮血的銀河。
后來那是個家喻戶曉的美好故事。
將軍贈予花魁潮星一枚珍貴的紅牡丹。
再后來是個人人驚羨的傳說。
紅牡丹是將軍征戰(zhàn)四方最珍貴的戰(zhàn)利品,他于九死一生中帶回,贈予比紅牡丹還要珍貴的人。
皓鯉趴在小閣樓的窗臺上,這個故事聽到她百無聊賴,像是整座建章樓源源不斷的回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