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王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是不懂得詩人所描繪的那種閑。只覺得人閑久了,那種無所事事抓心撓肝所帶來的煩躁會摧毀內心所有的寧靜,還哪有心思聽取落花的聲音,自己都快被內心漫涌出來的各種聲音淹沒了。
如今再讀摩詰之詩,方才慢慢懂得閑聽落花的心境之美。摩詰謂之閑,乃是心靜,是內心寧靜平和的一種狀態,是內在的空無與寂靜。這種寂靜的狀態如果用一個畫面來呈現,那就是春天的夜晚,萬籟寂靜的山谷。當內在處于這樣的寂靜里,心靈會變得異常敏銳,即使是一片落花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哪怕是云破月來的微妙變化都會被感知到。靜乃抱樸守一,動則靈氣四溢。在這樣清幽寂靜的空谷里,被月出驚醒的鳥兒的鳴叫聲,使空寂的山谷充滿了靈動之氣。
克里希那穆提說:“于寂靜無聲之處聆聽萬物的聲音”,當一個人的心靜到能夠聆聽到萬物的聲音時,萬物便皆入你心,那便是與萬物相遇相伴的時刻。我想當一個人能夠與萬物相伴時,那便是那人世間最不孤獨的一個人吧。當年的摩詰或許正是于這樣的寂靜之中,佇立于花樹月影之下,于無聲之處,聽到了桂花飄落的聲音,感知到了云破月來的微妙變化。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每日在生活里忙忙碌碌,每一日的念頭猶如狂風吹落百花,我的生命隨著每一個念頭的起落在方寸之間流淌,隨著每一個念頭的阻滯在漩渦里打轉。竟不曾注意過我身處的這個世界的美。細細想來,在我過去的生活里,我竟不曾認真留意過微風的輕柔、流水的婉轉、云霞的自在、落花的隨意。
在某個清晨上班的途中,當我停下腳步,看著路上來來往來往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恍然有一種置身世外的感覺。這些車流和人流在特定目標的牽引下,向著某一個地方奔流,或許他們也不曾留意過車外的風景,他們的生命在自己念頭的洪流中向著某一個最緊要的方向奔涌,正如這車流中的他們。如果生命是一場流淌,那么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只是匆忙的流淌嗎,在每一個有用的目標物之間匆忙的流淌,正如繁忙的螻蟻…….,處于天地之間,卻從不曾抬頭看過天地。
我停下腳步,凝視著自己的念頭。發現每一個念頭背后都有一個聲音,這些聲音或大或小,或生氣或憤怒,或恐懼或膨脹,或批判或指責,或飄忽或執著,這些念頭發出的聲音讓我的內心嘈雜不堪。我在這種嘈雜的催迫下步履忙亂的東奔西突,像一只盲目的羔羊,在遼闊的原野上踩踏出一個狹小而又紛擾的世界。風在微笑、鳥在吟唱、花在綻放、云在流浪……..,這個世界的一切在笑意盈盈的看著我,卻無法擠進我的世界。我行走在在這個世界之中,卻從未進入過這個世界。
這嘈嘈切切的聲音來自哪里,那一個聲音是我自己的?我走在這條嘈雜的道路上,猶如走在蕓蕓眾生的世界里。我探尋著這些聲音的源頭,這些源頭是一本厚厚的劇本,劇本里書寫著傳統的聲音、父母的聲音、社會的聲音、別人的聲音、經驗的聲音、欲求不滿的聲音……,這是一條聲音的河流,一條充滿著陳腐過時欲求不滿的河流,而我只是淹沒在河水之下的一葉孤舟。這林林總總的他人的聲音組成了“我”的聲音,我帶著一個陳腐的他人的世界走過這個世界,從不曾與這個鮮活生動的世界相遇,從不曾聽到過這個鮮活生動的世界的聲音,也不曾發出過鮮活生動的聲音。
三十多歲的東坡寫道:“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功成名遂的聲音催逼著正值盛年的東坡發出這樣的感嘆:“煙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尋病客須”,催逼的聲音讓正值壯年的心過早的感受到了衰老。當四十多歲的東坡穿透這種聲音的裹挾,卻發出:“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千騎卷平崗”這樣的豪情與激揚,猶勝壯年。
穿越嘈雜,正如逆流而上,抵達的是夜靜春山空的寂靜。在這樣的寂靜里,寂而不孤,靜而不獨,心似太虛無片云,天地萬物皆能入我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刻,菊花與我為伴,南山與我共語,何孤之有?“與誰同在,明月清風我”,清風拂面,明月相擁,何獨之有?這世間真正的孤獨,乃是我佇立于天地之間,天地間回響的卻只有“我”的聲音。
我路過一棵花樹,與一只鳥兒相遇,它正梳洗羽毛,將要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