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出生在崖壁上，腳下的崖底傳來潺潺的江水拍擊著碎石聲。
拆遷的通知遲遲沒有下達，家中有單位工作的家人明目張膽在院子里種樹，盡管政府嚴令禁止。附近的居民也會悄悄，夜半種樹、填土，小動作層出不窮。緊鄰的兄弟兩家為爭奪那幾米的土地，徹底斷了血脈親情。
來年春，全部居民被遷移。又一年春，城南一塊土地上，群起獨棟小洋房，密集地排列著，頗為壯觀沿伸有一條街長。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整齊排列的路燈像被拉起的橫幅，高高掛在黑夜中。一位穿著燙平整格子襯衫的青年男人，與人群背道而行，嘴里嘀嘀咕咕的。
沿街的店面，亮起五顏六色牌頭燈，行人從黑夜中來，又往黑夜里去。伸手不見五指的江岸邊，微風徐徐，吹動著一丈來高的鐵軌上的樹葉嘩嘩作響，一輛綠皮火車緩緩駛來，發(fā)出熟悉的響徹城市的低鳴聲。這是一條去往已無人煙的拆遷地的鮮為人知的蹩腳小路。
“媽，家里找了也沒有。”來南和爸媽在步行街上像無頭蒼蠅急得亂轉。天已經微微亮了，三人跌坐在警察局門口，干涸的嘴唇掛在臉上。經過一晚找尋，他們耗盡了體力，也耗盡了最后一絲希望。
“你說，誰會要一個腦子不好使的人。“來南的婆婆掙扎著自顧自地問。
民警已是出動，直到下午，得到消息在江下游打撈上一具男尸。
精致的小洋房門前，暗紅色的宏偉的大門前，人潮攢動，遠近鄰居、親戚戴著孝布時刻待命。嗩吶奏響，用紙布做的架子擱置著來南男人的骨灰盒子，讓人扛著往不遠處城邊的一小處山頭去。領頭的是一群男人，而后是女人，末尾是一群幾乎沒怎么打過招呼前來送行的路人。扛著紙花圈的人在人群中亂竄，場面不可控地一團亂。
幾日后，附近的鄰居還在議論來南男人失足落水沒命享福的事。
“幸好，她家兒媳婦給他家生了一個兒子，傳了香火。“
“喂，她兒媳婦看著可是年輕的很，不曾想就做了寡婦。“
“我看啊，不出幾年，也會另嫁。“
“那她兒子……“
“喲，自然是跟著爺爺奶奶的，兩個老人也不會同意她帶走的呀。“
年后，我還是去了原來的廠子干活，下半年，進來了一位高瘦，長相清秀、正經的帥哥。幾乎是廠子里單身女生們心目中的男神。聽說他還沒有女朋友，我耍了些手段從別人那里要來了他的手機號碼。但他不接電話。本來想發(fā)短信，擔心石沉大海，回復也沒有。
保險起見，在他晚上下班，人少的途中我堵住他的去路。
“你不能走！那個……”我霸道地說“我喜歡你，希望你能做我男朋友！“
燈光下，他的眼睛真很好看！我癡癡地望著他。
但他嫌棄看了我一眼，甚至繞道從灌木里找路徑。
“他啊，明年要高考的。聽說來這一邊打工賺錢一邊復習呢。他才看不上我們這群只讀了幾年學的文盲。死心吧。“廠里的朋友說。
真后悔當初掇學了。
事情緊跟一個事找上門來。我發(fā)現我爸那邊有個什么事就打電話找我借錢，說好聽是借錢，一次也沒見還錢。這次又說要弟弟報興趣班，缺了點錢。
匯去了錢，我看著卡里好不容易存的錢在漸漸少去，暗動了心思。
手機顯示小麗來電。她問我，工廠還缺人嗎？她要來廠子上幾個月的班，過渡一下，現在她快吃不上飯。小麗果真來上了幾個月班，后來又去了奶茶店上班，我跟她了去，算我是她收的小弟。
“好了。“我滿意地看著被剪斷了原來手機卡號，“小麗，我那后爸再也不能打電話找我要錢了。我自由了。”我歡喜雀躍跳起來。
小麗說我太胖了，這樣她帶我出去很沒有面子。在奶茶店就職期間我拼命減肥，終于，我和小麗一樣穿上修身小T和超短裙。小麗說我太高了，穿平底鞋就可以。確實我比一米六五的小麗還高出了半個頭。站在鏡子前，我總覺得還是別扭，寬闊的雙肩讓我看著一點也不嬌弱，時髦，反而硬生生的。
老板拖欠工資，小麗帶我去找老板討要工資，和老板吵了一架，被辭退后，我們分別去了超市，咖啡店，面包店打工。
那年春節(jié)照例回家。
“馨美，你過來，奶奶和你說一件事。“奶奶悄悄叫住我，把我拉進房間，甚至關了房門。
“奶奶，又有什么事啊！“我不耐煩地問。
“奶奶啊，給你找了一門親事。“奶奶立即拉住我，以防我不愿意，走了，“好好坐著，聽我說完。那戶人家不比來南嫁的婆家差，在城里開服裝廠子的，家里兩個兒子。你看看，不比來南嫁的好。”
我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事，不懷好意看著奶奶。
奶奶立即一巴掌打下來，“人家有手有腳，哪里都沒有問題。前幾年他爸媽給他送去當兵，今年才退伍回來。多好的一個人，你怎的嫁不得。嫁了他，你就偷著樂吧。”
“他家有什么要求？”我直截了當問奶奶。
奶奶猶豫看了看我，我就知道有貓膩。“他是家中老大，你嫁過去，給他家生兩個兒子就是了。“
“兩個？“我從床上跳起來。“萬一我生了七個女兒呢！”
“啊，”我看著被奶奶打紅的手臂。
“我跟你說啊，別說你爸不疼你，這還是你爸給你張羅的。”
“我不嫁。”我猶豫地反駁道。
我見了那男生，感覺還不錯，除了木訥，不說話外，但，是個很正義的男生。反正他們男的，又不挑老婆，順眼也就點頭答應了。
我嫁人，后媽和后爸比我還高興，可能，他們終于可以甩掉我這個包袱了吧。最近，村里人每逢見到我爸，就說“這年頭，還是生女兒好啊。”
“你家小女兒也不小了吧，姐姐前腳嫁人，后腳就可以給妹妹物色物色對象了。”
“我家歡歡啊，還要多讀幾年書呢。我還想著在我身邊多留幾年。”
“切。”站在二樓我看著院子里后媽假惺惺的模樣，真是惡心的要死。
一晚，我爸去村子里親戚家吃酒，醉醺醺回到家。那是我第一次在我爸臉上看到自滿、驕傲和張狂，那是他第一次醉酒罵人，以前他只會窩里橫。對了，他拿了我的錢，也沒買車。因為車子貴，開車的油也貴，后媽死活沒同意。
黎明的天發(fā)出微光，公雞揚起下巴站在雞籠上伸長脖子，讓耷拉著鮮紅的肉冠像一朵玫瑰花怒放在模糊的天地中，發(fā)出長鳴聲。
我逃離了家。
他娘的，我那心腸歹毒的后爸后媽打算用我的彩禮去城里買房付首付，他們是打算一毛不拔，等著坐享其成。
我和小麗去了美甲店做學徒，很快我們學成，成為了正式員工。我告訴小麗，我要存錢了。小麗和我的計劃不謀而合，但小麗主張存錢太慢了。晚上不上班的時間，我們把從批發(fā)市場采購來的衣服放在夜市中賣，收入頗豐。
擺攤賣衣服賺錢只是暫時的，到后來，一晚上只售出三四件衣服。
“馨美，你那有多少錢？”小麗問。
“怎么了？”我緊張地看著小麗。
“一家KTV剛建沒多久準備低價售出，我看了，那片地段不錯。現在還沒有開始出售，我們趁早把它接手下來，然后再狠賺它一筆。”
“為什么？老板不經營了嗎？你怎么知道的？我們完全沒有經營店鋪的能力！”
“我一個好朋友在那上班。別管老板為什么不要了。我也不打算當老板娘。”
“那……”
“盡快！”
那晚我和小麗去了那家KTV玩了一晚。第二天，我和小麗分別回了一趟家。我使出全部手段，把奶奶家底和今年稻谷收入盡數哄騙到手。保證過，一個月后全部歸還。雖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期歸還。而我也只是借，大部份錢也最終會被奶奶的兩個兒子理所應當拿走。
求奶奶告爺爺終于同意讓老板轉手賣了我們，畢竟是他急需用錢。
小麗說的狠賺它一筆，在三個月后，我們把它轉手賣給了一位家里有礦的老板。他買的不虧，但我們卻是狠狠賺了一筆。
我如數還了向奶奶借的本金，小麗去旅游了，我小心翼翼保存那筆分來的巨款在身邊。這筆錢我誰也沒告訴，相信有一天，這筆錢會給我?guī)泶笥锰帯?/p>
我又回到美甲店上班。
“來南，明天有空嗎？“在步行街上，我忽然回過頭朝來南喊。
來南挽著她的男朋友，回過頭疑惑地望著我。我掉轉頭走回她身邊，一字一句地說“明天上午十點，我們去游樂場玩嗎？”
我和來南已經很久不聯系了，我心里也打鼓，但既然她說我是她朋友，那還是有一線機會的。原是回家探探奶奶口風，再向她借筆錢的。可是奶奶認為我在外不學無術，定要我嫁了人才算安定了。湊不齊錢，那擺在眼前的大好機會可就沒有了。
“好啊。”
我的心里已經在悄悄竊喜，“就……我和你！”
“嗯。”
縣城邊新建了游樂場，場地算不上很大，但項目倒是不少。多年后，我和來南一起坐在旋轉木馬上比在座的所有小朋友都還要開心。
體驗了海盜船、鬼屋、碰碰車之后，我們又乘坐摩天輪。我和來南興奮望著腳下，綿延萬里的平地上升起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灰蒙蒙的建筑。敞亮的天空烏云密布，暖陽從破洞中沖出一簇金光閃閃的光亮。目及所處若明若昧。
憂傷像龍卷風襲來。
“來南。”
“嗯？”
“你哭了嗎？你家那位……不是……”
“我哭了。“來南扭著身子背對我僵持著說，”婆婆抱著我男人說的每句話，聽了都特別讓人心酸。我的眼淚就從眼睛里不停地不停地冒出來。馨美，我覺得我男人走得很安祥。人活到最后都是要死的，我覺得她們哭喊得有些假。“
聽她一下子說了許多話，意識到她愿意同我講這些事，我立即問她“那……昨天你挽著那位男人是不是你男朋友？“有點老！我緊急閉上嘴。
來南轉過身，兩頰紅暈，“嗯。他是位中醫(yī)呢。”
“你婆家知道嗎？你……”
“不知道。”來南忙搖搖頭，“你別告訴別人。“
“你兒子呢？不管了？那你的意思是你會再嫁？嫁給那個男人？你爸媽那邊呢？也沒說吧！你家人知道你沒了男人，那你還回家去嗎？“我一股腦把疑問丟給她。
那時，我并不知道來南已經從婆家搬出去住了，只是偶爾回婆家看看孩子。她還在城里的一家小裁縫店里上班，就在裁縫店的樓上租了房間住。
“我婆婆特別寶貝我兒子，在怎么帶孩子上常和我有不同想法，她常說我沒她經驗多。“
“他是你兒子！“
“我婆婆其實一直擔心我會再婚，把孩子也帶走。“來南坦露道“我早就決定把兒子讓給他們了。”
想當初把來南當在女兒疼，如今是唱戲的花臉說變就變了，這就是她們大人的作風！
我聽了這些麻煩事頭早就疼了，說“那你回家去？“
我擺擺手，“算了，回家也沒什么好！還是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
來南突然睜大眼睛看我。
“我又沒說錯，你爸媽眼里只有兒子，哪還有你這個女兒。“我不自在解釋，難道，她以為她爸媽把她當親人看！
來南垂下眼瞼，眉目耷拉著。
“那沒什么好問的了，你自由了，想愛誰就愛誰吧，想和誰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我說，但我還是吃驚來南有了男朋友后，變得自信，嬌羞和愛打扮自己了。
我還沒有因此玩物喪志，把重要任務丟在腦后。來南婆家拆遷，也有她的一份，想必她兜里一定有不少存款。
下午四五點鐘，太陽短暫冒了會頭。
一年多后，我回到了家鄉(xiāng)。下火車那刻，我止不住的興奮。來南借我的錢讓我湊齊開美甲店的本金，曾上班的美甲店老板計劃開分店，他入股，出技術、出管理營銷人員。一年的經營已經有小部分本金回籠。以后，只會更好。
我迫不及待要同來南炫耀炫耀的。
打手機沒人接，興奮的勁頭稍微觸了一下壁，不過不要緊。我坐在出租車上，欣喜望著窗外曾經讓我覺得無趣如今變得可愛的城市，把借她的錢還了，還不夠，順便再帶她去吃一頓大餐，如果她還呆在那間小作坊里，就讓她出來和我混。
“我找周來南。”我朝裁縫店里的一位一頭卷發(fā)的大媽問。
大媽踩著的腳踏板嘎然而止，她扭過頭，蠟黃的臉耷拉著，雙唇像臘腸掛在嘴邊。縫紉機纏著線吱呀呀滾動。
“我找周來南！”我再次問她。
大媽根本沒要看我，把剛縫好的衣服裝袋朝身后堆成小山的衣服里重重扔去。
“她早不在這上班了。不見了！”
“不見了？離職了嗎？”我不解地追問大媽，“她……“
“小姑娘，”一位帶著小孩的媽媽在門外拉住我，說“聽說她男人不要她了，就沒來這上班了。”
“馨美，我看你氣色也不好，要不要我讓我男朋友給你抓些中藥吃吃。”
“來南，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之前，我有些貧血，去他那抓中藥吃。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他對我可好了，擔心我冷不冷啊，告訴我怎么調理身體，而且他對女人那方面毛病也有方法。”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忙制止來南滔滔不絕的嘴。
我跑到來南男朋友工作的藥店門前，那是一間中西結合的藥店。我應該怎么問他呢？我心煩地走來走去，結果還是直接沖了進去。
“王醫(yī)生，你家兒子滿月酒辦了吧！”
“上個星期天剛辦完。”
我剛進去，迎面與穿著白大褂寸頭的男人打了照面，他似乎并沒認出我，我全程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美女，哪里不舒服嗎？”一位年輕的店員走過來。
“我找他把下脈“我靈機一動，指了指王醫(yī)生旁邊的中醫(yī)。
“那你先坐在旁邊，等醫(yī)生忙完。“店員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我靜靜坐凳子上，聽著他們閑聊。
“喲，我都不知道。王醫(yī)生，你老婆也不容易，身體弱還給你生了一個兒子。“一位瘦巴巴的女人站在中藥柜前，一臉吃驚說。
“那是，她吃了我開的藥，怎么也該懷上了。“
女人轉頭意味深長朝中藥柜里的年輕女人對視一眼，說“那你老婆生孩子那會，遭老罪了吧！”
“我想她生的，差點大出血。肚子太大，只好剝。生下來啊，足足十二斤。“
“喲，那么大啊！“
“你不懂了吧，我當歸等幾味藥每天給我老婆補，不然哪有這么健康。“
兩個女人頓時閉上了嘴。過了一會，男人往樓上走了，兩個女人偷偷笑了起來，悄悄說，“又去廁所排結石了”
“他也狠心的，只要孩子健壯，就不管老婆了。聽說，胎兒太大，她老婆差沒命在產房上，還是一位有經驗的老醫(yī)生救回來的。這件事在我那片都傳開了。”年輕的女人說。
我猛地站起來，“我去下廁所，樓上是廁所嗎？“就在已經要往樓上走，我迎面對上那男人。我想我不能再等了。
“喂，老男人，我朋友——周來南，去哪啦。“
面前男人的臉由陰轉怒，“什么周什么的，我不知道，你朋友不見了，來找我，好笑嘞“
我就知道這種男人不會承認，我在藥店驀然大吼道“你瞞著你老婆找女朋友，你老婆知道嗎？你還騙我朋友！”
“你這女人，說話干凈點！什么女朋友不女朋友的。”
“我不管，今天，你不說清楚，你們這個店今天別想接待病人了！”我蠻不講理地沖所有人喊道。
“喲，美女，你別鬧了。這事我們都知道。你朋友知道王醫(yī)生有老婆的，是你朋友纏著王醫(yī)生。”瘦巴巴的女人說。
“我朋友在哪？你把她騙去哪了？”聽到意外的話，我也沒了底，強撐著一口氣，指著那老男人，問“把我朋友交出來!”
“美女，你還是去問她的家人吧！那天我也在，王醫(yī)生也說了老婆懷孕了，要斷了關系，是你朋友哭纏著不放。然后，她就自己回去了！“
我被藥店的三五人趕了出來。
“明明是那老男人騙了我朋友！”
最后我也沒能為來南出氣，我走在大街上，包里還有我要還她的錢。在交還給來南婆家和娘家之間我猶豫了。
“這錢是我借來南的，給她兒子將來用吧。“我來到來南婆家，不舍把錢交給她曾經的婆婆”阿姨，你“算了，我還是回家問問看。
剛到家，奶奶看到我，忙拉我進門。
“你之前沒和來南在一起玩吧！“
“怎么了？“
“那孩子走丟了。“
“走丟了?那么大一個人？“我問
“你別去她家問，不管你們在不在一起玩。她爸媽罵罵咧咧說祖上倒了霉，攤上這么一個不檢點的女兒。”奶奶說。
我走了。我對奶奶說，用不了幾年，我就來接她去過好日子。
幾年后，我走在漸漸變回森林、荒野的鄉(xiāng)村里，曾經老房子被推平，一幢幢水泥房，空蕩蕩地無人居住。大家都搬去了城里。去了一趟奶奶墳前燒了紙錢，坐火車回到那間新房里。
我會繼續(xù)奮斗下去，只有失敗的人才會不停地找媽媽！
經警方確認來南是自殺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