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已經七歲了,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村小學的老師已經催過兩次了。阿公覺得是時候了,姑哩雖然要嫁人,但是也是要讀書的,自己也是讀書人,怎么會讓外孫女做個盲流?但是一個學期七塊錢,不是大錢,也不是小數。雖然景華每個月能拿四塊錢回來,但是她也有兩個孩子要養,春英五歲,小英兩歲,畢竟只有小英是魯全寬親生的,秀英讀書花銷大了,也不好跟魯全寬張口。
阿婆挑著扁擔,竹板隨著步伐一顛一顛,前面掛著新長成的南瓜,后面的簍子里裝著一條冬瓜。秀英背著背簍,滿滿一簍豆角干、南瓜干,還有幾把掛滿露珠的小白菜。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一直走,一直走,從霧氣蒙蒙走紅日初升,霧靄消退,青山顯露真容。
“阿婆,走多遠啦?什么時候到縣里啊!”秀英已經氣喘吁吁,小手托著背簍。
“是不是吃不消了?把背簍的菜放到阿婆的籃子里來。馬上就到了,走了六里,還有個二三里路。”沉重的扁擔壓在阿婆肩上,扁擔下壓的毛巾深深印出來折痕,長扁擔從右肩換到左肩。阿婆弓身,本就只有一米四的瘦小女人被壓得更低。
太陽愈來愈烈,曬在后脖頸上,灼燒身體的水分,秀英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根豆角干,又黑又瘦,還曬得焦干。
低頭看路,黃泥巴的土路摻著砂石,不規則的尖銳小石頭隔著洗得發白的布鞋,硌得腳板生疼,煙塵在人后升起,飄來蕩去,把人籠在黃土的塵埃里,仿佛蒙了一層輕紗,灰頭土臉又曬得干渴。
這是縣里最大的菜市場,阿婆找了個好位置放下扁擔,雖然來得遲了些,好在今天買菜的人多,辛苦背來的菜也不算白費功夫。
白絨毛的青冬瓜摸起來刺撓得很,一個有二三十斤重,阿婆用菜刀切開一塊擺在過往的顧客面前。熱切吆喝自己種出來的漂亮蔬菜:“買冬瓜啵?細妹子?我這里南瓜冬瓜,白菜豆角干都有,自家曬的,好吃得很咧!”
“冬瓜怎么賣?”
“兩分錢一斤,要多少?”阿婆拿刀在長冬瓜身上比劃著距離,“吃兩頓好不好?這么多?”阿婆希望她的冬瓜早點賣完。
“還吃得兩頓?這么多就夠啦!”女人胳肢窩夾著包,蹲下來,手指虛虛劃了一個記號。
“好,一斤二兩多,算你兩分四,這小白菜甜誒,自家淋肥種的。”阿婆左手掛住秤砣,右手勾起繩子,秤桿翹起一頭。
“不要了不要了,菜夠了。”女人把用稻草捆扎好的小白菜翻開看了看,甩了甩菜葉上的露珠,又放回。秀英心里也隱隱失落。
阿婆把菜整齊擺開、摞好,把散落的小白菜用稻草捆住,期盼來往的人們早些看中她的菜。
“阿婆,渴嗎?喝水。”秀英擰開水杯,遞給阿婆。茶色的玻璃瓶的歲數跟秀英差不多,塑料的瓶蓋缺了一塊,依舊身殘志堅。
阿婆接過,喝了一口,在一把扎好的南瓜干里扯出一根,“姑哩,吃咯”。
金黃的南瓜干被曬得柔軟又艮揪,在嘴里緩和地釋放出甜香,嚼過之后變成南瓜泥,掛在門牙上,舌頭試圖尋找,卻把南瓜泥舔上了牙齦,張嘴說話,就會被發現吃了南瓜干,這是南瓜干的報復。
“冬瓜南瓜小白菜哦!豆角干南瓜干新曬的嘞!”秀英放開嗓門學著阿婆叫賣。
人來人往,人往人來,日上三竿。
面前的菜還有一半,再不賣完,回家可要夜了,秀英著急起來。
“姑哩,這點菜賣完,過幾天鴨子下蛋了,湊上雞蛋,一起賣了,就給你買支筆去上學堂。”阿婆坐在小板凳上,把自己的藍花手帕從頭發上散下來,攏攏齊耳的短發,又把手帕抖抖,重新罩在頭發上。不到五十的年紀,短發的黑摻著幾根灰白。
“田里放著吃草的馬,尾巴也有白毛”,秀英想著笑出了聲。
阿婆伸手往小人背后一拍,“耳朵不張事是吧?”
“上學堂?干嘛要上學堂?”秀英疑問。
“原本是姑哩不讀書也做得,但是現在不比我們以前了,姑哩也要讀書。村里劉小毛從外面回來,說什么我們國家搞出了什么算術的電視機,叫什么星星。要讀書才會懂事哦,阿婆就是沒讀到書吃了虧,你媽媽讀了高中,有文化,字也認得,報紙也會看。村里念喇叭講新聞,都叫你媽去,神氣得很哦,你說干嘛要上學堂?你是老大,要懂事,要給弟弟妹妹做榜樣,你讀書認字了,可以給他們講知識講文化,讀了書當老師,拿了工資幫你媽養弟弟妹妹。”
阿婆舉了一百條好處,小人耳朵里只聽見“弟弟”,“哪有弟弟?媽媽要生弟弟嗎?”
“現在沒有,以后肯定也是會有弟弟的,家里沒有男娃肯定是不行的。”
秀英不知道說什么,小小的心擰得出了一汪酸水。大人說養不起,養不活,帶不了,原來只是對自己。弟弟妹妹都可以在媽媽家住,自己每半個月拎著攢下的幾只雞蛋、鴨蛋,爬上小丘,穿過竹林,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濕潤的紅泥巴上,還得小心磕破籃子里金貴的蛋,這么辛苦才能去媽媽家吃一次晌午飯。
秀英不說話了,耳朵里只有轟鳴和風聲,阿婆重復了一萬遍的絮叨也不能讓她醒過來,給她縫個上學裝課本的新布袋子也不能讓她高興起來。她就是很難過,非常難過。哭鬧沒用,哭鬧是不聽話、不懂事的小孩的表現,大人都不喜歡不懂事的孩子。
小小的人兒沉默著,手指頭掰來掰去,從日光正盛,到星星幽微,都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