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禁軍喊出第一聲有刺客之后,左丘鋅貼近窗口,微微打開一個縫隙,觀察著院中的形勢。雖不知道來者何人,卻看得出禁軍是有準備的。戰力不高,好在人多,面對強敵,勇往直前,車輪戰打的井井有條,李軍居高臨下、指揮若定,感覺很可靠。盡管如此,他還是做好了情況不妙,就先開溜的準備。
正在這時,隔壁房間的門被敲響了。左丘鋅合上窗子,又悄悄來到門前,聽著外面的聲音,這個時候敲門的人,要不是來通知他們跑路的,就未免淡定的可疑了。
“何人?”鄔嵐的聲音響起,帶著警惕。畢竟外面那么大的動靜,任誰也不可能無視。有,也是裝的。左丘鋅認為這一層的司陵女此刻應該都和他一樣,偷偷趴在窗前,小心翼翼的觀察著院中的戰況。
“姑娘,您要的熱水好了,小人給您送來了?!遍T外響起沙啞的女聲,是晚飯時,給她們布菜的仆役之一。因為要接待司陵邑的女史,驛站里特別安排了四名女性仆役。從晚飯開始,她們就負責布菜、灑掃、鋪床、燒水,手腳麻利且不多話。應該也是常年在這官驛中當差,非常的懂禮、知進退的。
“進來吧。”鄔嵐遲疑了下,便把門打開了。婦人提著兩桶水,晃悠悠卻又沒灑一滴的進了房間。
鄔嵐順手關上了門。之后隔壁傳來嘩嘩的倒水聲,想來是準備沐浴。左丘鋅無意偷聽人家洗澡,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外面的打斗中。這時三個黑衣人已經變成了四個,圍毆,變成了遠射。左丘鋅認真辨認著四個人的武功路數,卻毫無所獲。一邊檢討著自己學業不精,一邊怪罪舅舅平日里不帶他下山見世面。
鄔嵐關上門,走到屏風后,一身仆役打扮的婦人將兩桶水慢悠悠的倒進浴桶里,又摘下頭上釵子,將有金屬雕花的一端放進水里攪動了一會兒,然后將釵子拿出來,捧在手里,躬身低頭遞給鄔嵐,輕聲道:“姑娘,您看這水溫如何?”
這是一支略顯寒酸的釵子,木制的釵炳,磨得光滑柔潤,接一個鐵質的釵頭,上面雕了個小鳥,粗糙的做工,就像學徒練手的殘次品。鄔嵐盯著那釵子,目光一寸寸移到婦人手上。婦人拿釵子的手,纖細修長,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有繭子,那絕不是普通勞作留下的,而是常年練習使用一種特殊的暗器導致。她又抬頭看向婦人略微低垂的頭,雖然頭發凌亂,面容臟污,甚至還刻意涂黑了皮膚,但那雙溫柔繾綣的眼睛如何也遮掩不住。
鄔嵐緊抿著嘴,接過釵子,在手背上試了試,淡淡道:“水溫可以了,我想多泡一會兒,你再去給我打一桶熱水來?!边呎f邊伸手用釵子抬起婦人的下巴,又仔細查看了一番。
婦人任由她看了一會兒,直到鄔嵐收手,將釵子塞進她手里。婦人才重新插好釵子轉身出去了。鄔嵐則走到窗前,看了眼窗外的打斗,然后鎖上窗子。又聽了聽兩邊房間的聲音,將燭火調暗了許多。這時婦人拎著一桶水回來了,鄔嵐讓步把人放進來,隨手把門鎖上,走進內室的屏風后,來到浴桶邊上。婦人則立在一旁,時不時的向浴桶中加上一瓢熱水。兩人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交流著。
“你這些年在哪?”鄔嵐盯著眼前的婦人問。
“你為何會在這次進宮的人選中?!眿D人的語氣里帶了幾分憂慮又有幾分氣惱。“父親被皇家囚禁多年,按說他們不會讓你進宮才是?!?/p>
“你真的救走了謝安卿?為什么要這么做?”鄔嵐沒有回答婦人的問題。婦人也沒有回答鄔嵐,兩個人都只管問自己迫切想知道的,許是聲音壓得太低,聽起來都帶了些憤恨。
“是我害了整個司陵邑?!眿D人變相的回答了鄔嵐的問題。她臉上是掩不住的愧疚,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堅決的說:“你不能進宮!”
“我有必須進宮的理由?!编w嵐扭過頭,不再看她。“你都消失五年了,這會兒出現,是為了什么?”
“我……我就想來看看大家?!眿D人欲言又止。“皇宮就是個深淵,任誰進去都是萬劫不復,特別是司陵邑??v使我們宣稱中立,也免不了在皇權爭奪中被殃及、被覬覦。你還是趁現在,趕緊走吧?!?/p>
“你?中立?你自己信么?”鄔嵐冷冷的說。
“我知道我對不起司陵邑,我會想辦法彌補,但我不能讓你再進去葬送一生。你真以為我們這些人前仆后繼的入宮為使,是為了什么司命契約么?那就是個彌天大謊!”婦人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和怒火。
“你走吧,繼續藏好。我一定要進宮?!编w嵐對婦人的急迫與憤恨無動于衷。
婦人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又極其不耐的給浴桶里加了幾飄熱水,才緩和了口氣說:“你進宮能做什么?你冒充鄔嵐,妃陵的人知道么?他們為什么要幫你遮掩。其他人知道么?你一旦暴露,會牽連多少人??!?/p>
鄔嵐冷哼一聲,反問道:“牽連多少人?難道被你牽連的人還少么?難道司陵邑現在還有哪個人能置身事外么?你以為我還能走去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們家,除了背棄祖訓,下落不明的你,就剩我一人隱姓埋名、茍且偷生至今。其余人,包括母親皆因你之過,生祭了祖廟?
婦人震驚的望著鄔嵐,啞然失聲,眼淚徑自滑落,良久才艱難的出聲:“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鄔嵐:“我要救他們出來!我要解除對司陵邑的封禁!這就是我的目的!”
鄔嵐死死的盯著婦人,眼神里有譴責、有質問、有不容撼動的堅決。
婦人默默擦掉眼淚,似是下定了決心:“好!你要救人,總要知道當年的始末,我彼時雖然身在宮中,也并不知曉全部事情,只能告訴你四點,第一,四皇子沒有謀逆;第二,四皇子的身份,如今已經成迷,無人可證他血脈;第三,謝蒼山似已知道司陵邑的秘密,參與謀逆,或許只是他對司陵邑動手的借口罷了;第四,那些因我救太子被囚之人,如今并不在皇室的天牢之中,謝蒼山早已下令將人秘密轉移,至于囚于何處,我尚且不知?!?/p>
鄔嵐靜靜聽著,面上沒有一點驚訝之色,似是早已知曉般,反而問道:“你此番回來,所謂何事?”
婦人轉過身,仔細端詳著五年沒見的妹妹,當年那個圓嘟嘟、軟糯糯,整日里好吃貪睡的小丫頭,此刻已然變成眉眼凌厲、身形瘦削的少女,舉手投足間,似有似無的冷厲和孤絕,讓她險些不敢相認。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的一念癡心,改變了多少人的生命軌跡。
“我一直在想辦法救人?!眿D人挑了一個可以說的理由。
鄔嵐望著她,半信半疑。又問:“他也回來了?”他指得自然是四皇子謝安卿。
“嗯!”婦人輕輕點頭。嘆息一聲!“我不能久留,你若執意進宮,就自己保重吧?!?/p>
說完,她拎起地上的水桶,準備離開。
“姐!”鄔嵐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雖然只有氣音,婦人還是聽見了。她停住腳步,卻不忍回頭。
“你這些年過得好么?”鄔嵐顫聲問。
“挺好的!”說完,又要走。
“姐!“鄔嵐緊追了兩步,又在婦人身后停下?!蔽覀冞€會見么?”
“會的。”說完,婦人沒有再停留,重又躬起身子,拎著三個空桶,走出房間。
鄔嵐望著已然合上的房門,迅速回神,緊走幾步再次鎖上門,然后回到內室,走到窗前,看了眼已經在打掃戰場的禁軍,院中老樹旁停放著3具尸身,她不知道這些人和自己那銷聲匿跡多年,又突然出現的親姐姐-鄔青玄有無關系。但既然想偷尸,那目的自然也就不難猜了。
這時,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和紛雜的敲門聲。想是禁軍在大亂之后來例行查房了。她裹上黑色外場,帶好兜帽面紗,有意放慢了步子,在聽見左右相繼開門之后,才慢吞吞打開門。
所有司陵女穿戴整齊的立在門前,李將軍帶著一隊士兵立在樓梯口,身后跟著多寶太監,多寶手里捧著托盤,上面放著酒壺和十個酒杯。
李將軍抱拳,朗聲道:”深夜叨擾各位姑娘了,剛剛有刺客潛入,安全起見,還請各位姑娘配合?!闭f著太監捧著托盤行至最近的一名司陵女身邊。
女子默不作聲的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報出自己的姓名。之后放下酒杯,緊跟著一名士兵上前,多寶這回學乖了,柔聲細語的問:“姑娘可方便讓兵士進去查驗一番,以防有賊人趁姑娘不查,藏匿于此?”
聞言,幾乎所有女子都看向一人,正是鄔周舒。鄔周舒也懶得廢話,輕輕點頭。于是第一個女子讓出半步,一名兵士長先拱手,隨后入內迅速轉了一圈,很守禮的沒有碰觸任何物品,出來后又對女子恭敬的行禮致謝。
接下來一個一個,如法炮制,到了左丘鋅這里,他有些擔心,一天喝兩杯,真的不會中毒?猶豫間,下意識看了看剛剛喝完酒的鄔嵐,她似有所覺,回看他一眼,輕聲說:“喝吧,死不了?!?/p>
左丘鋅絲毫沒有被安慰道,但還是在禁軍意圖拔刀之前,仰頭把酒喝了。鄔雨嫣拿起酒杯時,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鄔嵐,又看看左丘鋅,才小心翼翼的把酒喝了。
很快,所有人喝了酒,站著等時間。不過這一回,無一人倒下。所有禁軍,連同李軍在內,都默默吁了口氣。李軍帶頭行禮,退回了各自的崗哨,生怕后半夜再出什么差池,誰也不敢合眼。
司陵女相互施禮后,退回房內,關門上鎖,準備迎接明日的入宮大典。
與此同時,停仙郡靠近北門的窄巷里,一名黑衣人,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扛著一具焦黑的尸身,竭力奔走著。每翻躍一個棚屋,傷口就撕裂一些,血水和著汗水從指縫中露出。他不敢停,因為他能明顯感覺到有什么危險的東西,如影隨行的從西門一路跟著他。
他幾次迂回,轉折,都沒能把它甩掉,反倒使他本就負傷的脫力的身體,更加的沉重。眼看北門就在眼前,他牟足了勁又是一陣狂奔。雖然意外出現另一撥人,險些被捷足先登,導致比計劃的時間早了半個時辰,但只要到了北門,他還有希望堵上一把。
然而賭徒的下場都不怎么好,黑衣人走到一個巷口,再向前幾步就暴露在城門守軍的視野內了,他停下來,放下尸身,靠著墻壁,慢慢坐下來,準備在此悄悄等接應的人。就在這時一道銀光閃過,黑衣人勃頸上出現一條血痕,他甚至來不及抬手止血,人就已經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