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詢抬手止住了剛欲開口的左丘鋅,以免自己這皇子的身份不保。不過經他這么一鬧,便覺得當年關于謝安卿是景妃和夏侯淵私通所生的指正過于草率了,當然現在想來,當年的很多事情、很多決策都顯得格外的草率。
忽又想起閑王所說的關于瑯琊軍全軍覆沒同樣存疑的事,不免有些凄惶。
謝安詢:“所以你是打算幫謝安卿查瑯琊軍的舊事么?”
閑王:“我其實對瑯琊軍如何會慘敗至此并不感興趣,但瑯琊軍是找尋幻龍族為數不多的線索了。”
謝安詢:“你為什么對幻龍族這么感興趣?小姑姑自己都沒有要追尋的意思,你這般熱誠,不怕父皇知道了會怪罪么?”
閑王:“個人直覺吧,我總覺得幻龍族和司陵邑有關,而司陵邑又和大良朝堂的安穩有關。說實話,你不覺得幻龍族可能已經葬身東海?而這才是瑯琊軍全軍覆沒的真相?”
謝安詢不安的看看閑王,其實關于這種猜想不是沒有,只是太過駭人。他勸道:“你還是要想清楚,一旦查下去,可能觸及大良建國的根本,真相未必是你我能夠承受的。”
閑王:“我會謹慎對待的。即使查到真相,也會斟酌著要不要公之于眾,畢竟很多事對于尋常人而言,都是無關痛癢的。百姓們關心的是溫飽,朝臣們關心的是律政,皇室關心的是權柄,只有蒙冤者才會關注真相。要是能確保大良江山長治久安、河清海晏,我也不會多話的。”
謝安詢沉默片刻,調笑道:“你既然有這份濟世之心,為什么當年不索性承了右相的情,直接坐上這儲君之位。“
閑王嘆氣:“二哥也知道,我這人懶散的很,不愿意管別人的事兒。而且當時情景,我若真的去爭那太子之位,怕就不是摔斷腿那么簡單了。我們母子在朝中無人、宮中孤立,我能茍活到現在,都是仗著父皇疼愛和我這病弱無能的身子。“
謝安詢也嘆氣。
身后的左丘鋅聽著,好像明白了什么。關于三哥的身體情況,關于右相忽然失勢的原因,關于大良為什么立幼不立長。他對幾十年前的事情不感興趣,只希望自己親近的人、關心的人能夠平安喜樂的過一生。卻原來這皇宮里除了富貴之外,到處都藏著殺機和陰謀。
閑王見謝安詢情緒不高,遂轉移了話題,問道:“西涼那邊的情勢如何,我此前所說,二哥可有考慮清楚?“
謝安詢苦笑,說:“西涼地處西北,民風強悍,雖然不大,朝堂內也斗得厲害。如今西涼王病重,眼瞅著時日不多了。兩個王子加一個王叔斗得厲害,朝臣也是各自站隊,無暇外顧。然而北邊匈奴人屢屢進犯,瞅準了這新老交替的機會,想要一口吞了西涼。西涼王也知道兩個兒子不成器,又擔心自己胞弟承襲王位后,殺了兩個兒子,騎虎難下間,竟真的生出把皇位傳給明若的想法,但明若畢竟是女子,阻力太大了。一旦他明確這樣的意思,我和明若在西涼就成了眾矢之的。所以我才帶著妻女回朝暫避風頭。“
閑王不贊成的搖搖頭,他這二哥,因為異族血統的原因,自小就失去了爭搶的資格,又因為相貌和兄弟幾個不同,也經常受到排擠。他為了不給貴妃惹麻煩,凡事退讓,鋒芒盡收。僅僅在他這里會呈些口舌之快,一來是知道自己也不會把他怎么樣了,二來也是出于少年時的嫉妒,兩個人的處境相似,閑王卻憑借著自己的聰慧和一副溫潤如玉的好皮囊總能討得眾人歡心。謝安詢唯一一次為自己爭取,就是兩國聯盟抗敵,納蘭明若打著和親的名義,實際上是想拐帶一個皇子回去為質的時候,在其余皇子都避之不及的情況下,謝安詢主動展露鋒芒,贏得美人歸,真真的把質子做成了親王。
如今西涼國的局勢比大良還要緊迫,他這退避三舍的毛病又犯了。閑王不禁勸道:“你可問過公主的意思?倘若兩個王子繼位,西涼可還有你們立足之地?就算他們作為得勝者,容下你們一時,憑他們的能力守得住西涼的國土么?到時候匈奴真的打來,你還想帶著公主退回大良自保么?除了匈奴,你覺得父皇就沒有一統天下,做王中王的野心么?“
謝安詢不語,這件事情他和納蘭明若說過,納蘭明若的態度非常明確,皇位她可以不爭,但是國土寸步都不能丟。此番納蘭明若跟著回大良,也是想親自和大良朝廷在必要的時候談談條件,可能最后不得不邁出那一步。若是能在此事上得了大良的支持,那么事情就簡單多了。
閑王又說:“我剛剛也說了,二哥你若是想成事,我定然會鼎力襄助。說服父王也好,調動我門下弟子協助也好,只要你想掙上一掙,我都義不容辭。“
謝安詢詫異的看著閑王,忽然笑著問:“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掙上一爭?“
閑王:“我不稀罕,而且我有足夠的退路。
這一點閑王確實說的沒錯,謝安詢就苦在自己沒有退路。他要擔著公主的家國心,要擔著母親的和平使命和晚年的尊榮,還要擔著女兒一生的平安喜樂。他得向前邁一步,得去掙一下才有后半生的安穩,才守得住他的家。
于是輕輕點點頭,說:“此事我和明若商量一下,確實要做個決斷了。”
閑王也不想催他太緊,只道:“當斷則斷。”
三人離開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謝安詢原本想留人一起用晚飯,奈何閑王在吃食上事多的很,各種不能吃和不宜吃,于是非常干脆的把人給轟了出來。
公孫守駕車慢悠悠的走著,雖然只有兩條街,但是閑王體弱,肯定是不能靠走回去的。
左丘鋅坐在車里也不安分,不解的問:“要是納蘭明若當了西涼女王,那我要如何稱呼二哥?”
閑王抬眼看看他,很是無語,那么多值得問的事情,他都不關心,只關心這么一個他可能都沒機會叫出口的稱呼。看來明日起不能再放任他在外面閑逛了。
見閑王不回答,左丘鋅自動跳過,進入下一個問題:“謝安卿和司陵長史鄔清玄真的如傳說般,是一對有情人么?”
閑王又白了他一眼,這次是他自己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看那日謝安卿對鄔清玄的緊張勁,似乎是有些不同的。
左丘鋅等了一會兒,沒有答復,又進入下一題:“那鄔嵐會被分派到何處?”
閑王這次終于睜眼望過來,饒有興致的問:“你很關心?”
左丘鋅:“是啊,你不關心么?”
閑王:“我關心所有人的分配。不止鄔嵐。“
左丘鋅:“那我沒那么多事兒,我就關心鄔嵐、雨嫣和樂琳三個人。“
閑王想想,感覺是自己多心了。不過確實需要安排一下關于司陵女派遣的事情了。
這時公孫守忽然把頭伸進來,瞪著眼睛看她,顯然也是想知道答案。
閑王抬手把他的頭推出去,說道:“南宮蕭何是不是明日就啟程了?”
公孫守在外面嗯了一聲,聲音很大,似是對閑王故弄玄虛不肯告知的抗議。
閑王也不理他,自顧自的閉上了眼睛。左丘鋅那邊還瞪著眼睛等著答案呢,見閑王就這么明晃晃的裝睡去了,也氣得不輕,索性鉆出去和公孫守同坐。兩個人一起氣鼓鼓的無聲抗議。
深夜,潛芳華靜悄悄的,自從左丘鋅假死出宮后,鄔嵐就一人獨占了整個聽雨閣。起初兩日還慶幸終于沒有人來叨擾,可以靜心謀劃一番,但三天后她就又覺得偌大的宮室,空落落的,特別是晚上,陰涼得透骨。想起左丘鋅在時,經常里里外外忙活個不停的樣子,忽然覺得好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一方小池子邊,里面還養著左丘鋅捉來的魚,大大小小的,許是悶壞了,張著嘴浮在水面上,傻兮兮的吐泡泡。鄔嵐隨手丟了一枚棋子進去,把一池的魚驚得的甩著尾巴沉入了池底。鄔嵐又想起左丘鋅赤著腳坐在池邊斗魚的樣子,那人身上有種隨遇而安的勁,卻又一點委屈都不肯忍得,各種小心思的為自己謀福利,想盡了辦法讓自己過的舒服些。想著想著,就忍不住自己也想嘗試一下。
鄔嵐坐在池邊,退去鞋襪,剛把腳放進池中,一道人影便從半掩的窗子竄了進來。鄔嵐恍惚想起那日左丘鋅也是這般翻窗而入,一個不穩跌進了池子。不過今次這人明顯是有準備的,巧妙的避開濕滑的地面,躍到鄔嵐身側。
鄔嵐促著眉看著來人,嗔怪道:“你怎么不學些好的?”
鄔樂琳被問的一愣,她奉命去收消息,回來的時候見聽雨閣亮著燈,認為鄔嵐在等她,索性就從窗子翻了進來,不料鄔嵐迎頭一句,好像并不是很歡迎。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鄔嵐這是說自己和那頑劣的七皇子學了翻窗的惡習。
鄔樂琳挑了挑嘴角,慢悠悠說:“少主倒是學了些好的。”邊說還邊意有所指的掃過鄔嵐浸在水里的小腿。
鄔嵐被人戳破,也覺得自己有點理虧,主動揭過這一段,開口問:“有什么要緊事?”
鄔樂琳學著鄔嵐的樣子,也坐在了池邊,一如既往的緩緩說:“皇上責令皇后著手準備司陵女派遣的事情,就這兩日就要安排,挺急的。據說這次要由著皇子們自己選,而不是皇上直接指派了。“
鄔嵐沉思著不語,想不通這中間的關卡。鄔樂琳繼續說:“那位讓我們盡可能避開太子和皇上,由著帝陵和王陵的人去掙就好了。另外,少主得借著這個機會出宮去。“
鄔嵐不解,抬起頭問:“為何,我籌謀多年,好容易混進來、有機會接近皇上,怎么能一事無成就這么出去?“
鄔樂琳輕輕搖頭,說:“沒機會詳說,但信使再三強調,說是關乎老族長下落,讓您務必配合安排。“
鄔嵐心中一震,莫非是閑王找到了父親的下落,所以叫她出宮去相認。鄔樂琳擔心鄔嵐執拗,小心的勸導:“如今形勢有變,所以需要調整先前的計劃,就算您出宮了,不是還有我和雨嫣在么。您身份特殊,留在宮中著實也不安全。其實陵長最初也是不愿意您親自犯險的。既然現在時局需要,您索性就早些出去比較好。“
鄔嵐聽著,知道鄔樂琳的意思,最近也在思考,若是不能留在皇上身邊,于她而言確實用處不大。就幾日的觀察看,鄔周舒和鄔瑜然更加有可能留在帝后身邊,而自己這些日子為了探查帝陵和王陵的態度,有意避其鋒芒倒也取得了些好感和信任,不算全虧。但是若自己就這么離開,不是要把鄔雨嫣和鄔樂琳兩人留下了,這兩個人是因自己才進宮的,如今自己反倒要先走。
似是猜出她的心思,鄔樂琳又說:“原本沒有少主在,只要司陵邑的祖訓不改,皇室的契約不斷,我和雨嫣也逃不過進宮的命運,更別說嵐小主了。如今小主能得您和那位助力離開司陵邑,于妃陵而言已經是大恩情了。所以您不用掛懷,司陵女都有自己不得不遵循的命運,而我們跟您走這一遭,也是希望為自己爭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鄔嵐抿著唇,望著鄔樂琳,知她此刻說的是心里話,也知自己此時此地無暇顧及更多,若不把前塵往事都挑揀清晰,不把新仇舊恨都了卻干凈,就很難成就歷代司陵女改寫宿命的愿望。行至今天,司陵女史的意義不僅對皇室甚為雞肋,對于司陵邑自身更是白白的犧牲和束縛,五年前那一遭,雖說是劫難,卻也讓更多的族人省悟,今夕不同往日,不管祖訓的初衷為何,如今還要讓大好年華的女兒們前仆后繼的困鎖于深宮,于情于理都很難接受。所以她若此刻猶疑,便對不起妃陵對自己的包容和支持,對不起閑王這些年的籌謀,更對不起下落不明的父親,和為了喚醒族人而生祭了祖廟的母親等人。既然踏出了這一步,既然她選擇面對、選擇抗爭,那就要堅持走下去。于是她點點頭,無奈的說:
“既如此,那就按照新的計劃執行吧。這兩日謹慎些,不要節外生枝。”
鄔樂琳見她似是想通了,總算安心下來,踢了踢池水,笑著說:“我會爭取安遠王府,雨嫣嗎,她應該能留在六皇子身邊,我瞧那日宮宴,六皇子似是對雨嫣頗有幾分好感。這也是那人的意思。”
鄔嵐想想,這樣也好,六皇子在宮里,雨嫣善偽裝,如今她扮作膽小怯懦的樣子,倒是和六皇子投了脾氣,若能留下,算得上是皇后身邊埋了子。安遠王妃帶著世子剛回到王城,樂琳過去既可以暗中觀察安遠王的動態,又可以對母子倆進行保護。那日出了百影堂刺客一事,估計閑王也是擔心安遠王府并不太平,才會放一顆明棋進去。
鄔嵐點點頭,說:“倒是不錯的安排。只是不知道能否順利如愿?”
鄔樂琳:“那人說已經安排了,如無意外,應該能順利成行。”說到這里,鄔樂琳勾了勾唇角,調笑著說:“到時候你就又能看見那個搗蛋鬼了。”
鄔嵐一怔,忽然明白她說的是七皇子。一時歡喜一時憂愁,可不是,聽聞七皇子還住在閑王府上,要是她也回了王府,那不是又要朝夕相對了。
見她面色緩和了些,鄔樂琳繼續玩笑道:“璃妃娘娘可是再三叮囑要你好生照顧呢,你可千萬別辜負了娘娘的好意。”
鄔嵐明知她是故意逗自己開心,還是有些羞惱,揚手撩起一汪水潑向鄔樂琳,道:“休要胡說!”
鄔樂琳也不客氣,甩袖一檔,水花又自然的彈了回來,反淋了鄔嵐一頭。
沒料到她會這么理直氣壯的還手,鄔嵐坐在池邊有些無奈又有些氣惱,正欲發作,鄔樂琳卻半點機會都不給她,一個旋身,怎么來的,就怎么走了。徒留鄔嵐自己坐在池邊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