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春欲晚的南風樓頂樓，兩名容貌相似的女子相對而坐，一人烹茶，一人飲茶。室內除了茶盞輕碰的聲音外，隱約有絲竹婉轉，輕歌小調傳入。

左丘鋅趴在屋頂，透過揭開的瓦礫屏息偷窺。門口守著的楚玫一早就發現了這個不速之客，但既然堂主說不用管，她便也裝作沒看見。

鄔清玄好似無意的瞥了眼屋頂，唇角輕翹，又給鄔嵐倒了杯茶，才緩緩開口：“閑王待你著實珍重。”

鄔嵐沒有理會鄔清玄的言外之意，而是反問：“較謝安卿待你如何？”

鄔清玄先是一怔，而后苦笑道：“你真的認為我當年出手只是因為兒女情長？”

鄔嵐平靜的說：“我問現在如何？”

鄔清玄依然苦笑：“這與我所行之事無關。”

鄔嵐不置可否，輕輕抿了一口茶：“你認為謝安卿才是大良的盛世之主？“

鄔清玄輕輕點頭，反問：“你認為是謝安平？“

鄔嵐：“王爺對皇位不感興趣。“

鄔清玄：“但你還是認為他最合適。“

鄔嵐不語，只定定看著鄔清玄。鄔清玄斟酌了一下，輕聲說：“當年在冊封大典之前，父親曾有過一次推演，你可知曉？“

鄔嵐詫異，這點確實她并不知曉。

鄔清玄見她反應，繼續說：“實際上，父親自離開司陵邑開始，便一路推演，在冊封大典前才勘堪得出結論。你知道是什么么？“

鄔嵐搖頭，確實不知道。這也是這些年她不能理解的，明明父親是司陵邑百年難遇的奇才，精于觀星卜卦，怎么會對這么大的災禍一點預警都沒有。如今聽見鄔清玄的話，才想到，父親當年和長姐有過一次秉燭夜談，難道那個時候父親真的說了些什么？

鄔清玄：“父親在接到大良冊封大典的邀請函的時候，已有所感，故而才會把尚且年幼的你帶在身邊。既是為了防止他若遇險，我們這一脈在司陵邑中將處境艱難，你不在則會免受其害，給我們這一脈留下生機；也是為了萬一他所料不錯，那么你則有機會見識真的人心險惡、貪心不足，從而淬煉心性，將來不管是報仇還是查明真相，都是變數和契機。”

鄔嵐不語，等著鄔清玄說完，心里卻升起怨懟之情，為什么有預料，有安排，卻不肯早點告訴她。

鄔清玄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解釋道：“我當年問過父親，為什么不提前告訴你。父親說推演畢竟是推演，就算他有九成的把握，也還有一成的變數。而你自幼就對司陵邑的祖訓不喜，如果知道了可能的危險，怕會節外生枝，到時候司陵邑剩下的那一成的生機和希望也就不存在了。況且，她希望經由此事之后，你能更加深刻的理解司陵邑之余朝堂、之余天下的意義和責任。倘若你依然覺得祖訓早已失去意義，那便由著你決定去留。“

鄔嵐有些氣氛：“只是我一人的事么？那么多人的性命呢？難道不值得你們泄露天機么？“

鄔清玄：“司陵邑傳承千年，為了守護君臣之禮，死的又豈是這幾百人。“

鄔嵐無語。

鄔清玄不理會鄔嵐的憤懣，繼續說：“父親一早就說過，大良皇儲之爭注定血腥持久，最先登臺的人往往會最先落幕，最終會是個后來者居上結局。所以謝安卿、謝安煬都不是真命天子，但至于是誰，父親并沒有說。不過就目前的形勢看，我覺得也不會是閑王。而謝安遠和謝安詢，說實話早就失去了爭搶的資格。所以我還是更看好四皇子。”

鄔嵐聽著鄔清玄這種似乎完全憑直覺給出的結論，心里卻不得不多斟酌一番，畢竟鄔清玄才是得了父親真傳的人。只是功力肯定不如父親那么強橫。

鄔清玄：“至于父親明知道是一場鴻門宴，為什么還要一心赴死，其實不過是用少數人的不幸，搏更多人的幸事。但前提是你必須離開司陵邑，不論生死。“

鄔嵐詫異，問道：“為何？“

鄔清玄搖頭：“不知道，我只猜得出和父親等人遭逢劫難的真正原因有關，但具體是什么父親沒有說，我也算不出來。不過，父親明確說過，如果真有劫難，你不在司陵邑，司陵邑其余人才可活。否則將是滅族之災。”

鄔嵐一時想不出緣由，便也不想糾結于此。畢竟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她此番奉閑王之命來此見鄔清玄，主要是想完成閑王和謝安卿此前的交易。一個是探聽瑾妃慕容瑾的下落，二是了解是何人欲用何種手段取安遠王的性命。三是希望鄔清玄這個當年的司陵長史能夠幫忙辨認一下瘋了的婦人所畫的畫像是何人，以便核實婦人的身份和被囚的司陵女的下落。之余煥龍族的線索，目前還不是最緊要的。

鄔嵐：“我來此是完成閑王和謝安卿的交易，其他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談。”

鄔清玄點點頭，道：“也好！”

然后遞出一張地圖，涂上以朱筆圈了個地名。鄔嵐接過地圖，端詳片刻，知道這是瑾妃的下落。她卷起地圖，收入袖中。問道：“有沒有更詳細的信息。”

鄔清玄搖頭：“我們當時也只是偶遇，礙于雙方身份并沒有交談，但是可以確定那就是瑾妃。不過瑾妃身邊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說道此處，鄔清玄臉色有些古怪，她輕咳了一下，才含混的說：“兩個人舉止默契，似乎很是親近。“

鄔嵐聞言，看了看鄔清玄。鄔清玄有些尷尬，并無惡意。鄔嵐也便不好說什么。

鄔清玄：“兩人應該是在那附近居住，身上并無行裝，不似路過。不過已經是幾年前了，如今是否還在那理，我不敢保證。閑王大可以先派人去查查。“

鄔嵐點頭，又問：“那么安遠王呢？“

鄔清玄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后，揚了揚下巴，說：“還是先說說你手上那些畫像吧，我認得那些人。“

鄔嵐也不遮掩，把一疊畫像放到桌上，推給鄔清玄。這是閑王交給她的，她去見過那個婦人，但是卻沒能認出來是誰。那婦人似乎也不認識鄔嵐，兩個人相面了很久都沒有任何進展，閑王便只能讓鄔嵐帶著十幾張畫紙來見鄔清玄。

鄔清玄捻起畫紙，一張一張翻過去，面色也如當初的閑王一樣，越來越難看，越來越蒼白，最后連雙手都開始發抖，眼睛里也泛起血絲。

鄔嵐靜靜地看著，知道最壞的猜想即將成為事實。

“這些，你是哪里來的？“鄔清玄啞著嗓子問。

鄔嵐：“說來話長，你認識這些人？是不是被捕的那批族人。“

鄔清玄點頭，拿過桌上的筆墨，在每張畫上寫下畫中人的名字、出身、入宮時間、后來歸屬的府邸。

鄔嵐就那么靜靜地看著，鄔清玄邊寫邊擦拭著淚水。沒辦法，畫中人的慘狀無關人看了只會覺得驚悚，而知情人、親后之人看了則會心痛如絞。

鄔清玄一口氣將所有的畫像都標注清楚，推回給鄔嵐，再次問道：“畫像哪來的？還有其他人么？“

鄔嵐嘆息把瘋女人的事情，省去煥龍族鐘離浩的部分，說給了鄔清玄聽。至于如何找到的瘋女人，則說是閑王在平回的客卿偶然間救下來的。

鄔清玄對于鄔嵐的話半信半疑，自然知道這其中又所隱瞞，但沒有刻意追們，而是提醒道：“你知道這畫中人的身份和這畫的意味，閑王打算如何做？“

鄔嵐只說了兩個字：“救人！“

鄔清玄點頭，不再說什么。只是提醒：“你不妨畫一幅父親的畫像，拿給那人看看。“

鄔嵐答應了。實際上見過婦人之后，她就有此想法，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完成父親的畫像，甚至剛剛那一堆的畫像當中就有那個婦人的畫像，按說鄔清玄應該能從筆觸上看出來畫像并非出自一人，但是鄔清玄不知道是因為心神受了刺激所以沒有看出來，還是看出來了也沒有說破。

鄔嵐：“現在可以說說安遠王的事情了么？“

鄔清玄見拖不過去了，只好嘆息著說：“不是我不想說，只是恐怕我說了，你們也已經來不及補救了。“

鄔嵐急了：“你什么意思？”

鄔清玄：“就是字面意思。有人欲取安遠王性命，而且恐怕已經動手了，甚至我要是沒算錯的話，諜報已經在遞送京城的路上。安遠王九死一生的局。”

鄔嵐不信，問道：“這是你推演所得？還是真有確切的信息？”

鄔清玄：“你知道我的推演之術遠不及父親。”

這意思就是有確切的消息了。

“為什么不阻攔？”鄔嵐惱恨的問。

鄔清玄眨了眨眼：“為什么要阻攔？”

鄔嵐被問住了，安遠王不管是死于黨爭還是死于異族犯境，司陵邑都不該插手。

“你鄔清玄如今還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這樣的話，你已經站隊，還要裝什么中立？”

鄔清玄又問：“是啊，我已經站隊，就更沒有理由阻攔了？我說了皇儲之爭在所難免，血腥、持久。”

鄔嵐竟然不知如何反駁。

鄔清玄：“而且你也沒有立場問我這些話，鴻影，你捫心自問，你又站在哪一邊？說的直白些，除非躲在那活死人墓里不出來，否則有幾個人真的是中立的？入世就是入仕，從來沒有局中人還旁觀的可能。“

鄔嵐知道鄔清玄說的是對的，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這種理所當然的結局而已。她不甘心的問：“謝安卿難道就忍心看著謝安遠遭人算計，無辜喪命么？”

鄔清玄眼神負責的看著鄔嵐，嘆氣道：“當年謝安卿遭難，你覺得包括閑王在內的那幾個皇子，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么？又有幾人愿意站出來幫忙解釋或者周旋一番？就連你那個聰明至極的閑王，不也選擇了明哲保身。如今，卻要問謝安卿一句忍心？“

鄔嵐不答，也沒什么可答的，事實如此，誰都有理由，卻誰也不無辜。若說真無辜，只有那時候什么都不知道的左丘鋅。

鄔清玄笑：“這么說是不是就平衡了？“

鄔嵐沒理會鄔清玄的嘲諷，平靜的問：“就算謝安遠已經死了，你們也還是要按照約定說出幕后之人。“

鄔清玄又笑：“你在斂風門這些年，難道只學會了殺人么？“

鄔嵐感覺鄔清玄完全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長姐了，壓著火氣說：“有話直說！“

鄔清玄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說：“這要看你到底問的是幾重的幕后，我們目前只知道謝安遠是死于北狄的偷襲，實際上是糟了百影堂的暗算，百影堂背后還有沒有黑手，肯定是有的，至于是誰，為什么，還真是沒有查大。不過百影堂的刺客都已經殺到了大良的宮中，相信謝蒼山已經派人去查了。“說到這里，鄔清玄臉上露出明顯的嘲諷：”你猜，他查不查的出來？“

鄔嵐心中不斷盤算、推演，關于這一點，她和閑王私底下聊過，她和左丘鋅一樣，認為皇上派璃妃去往北狄探查百影堂的動向完全就是徒勞之舉。閑王當時沒有否定她的看法，卻仍然說璃妃去北狄是必要的，并且暗示在探查百影堂的事情上，璃妃不過是一招明棋，至于暗棋是誰，尚不清楚。而且根據閑王的說辭，這招明棋很可能都不用去北狄，因為就連閑王都有明確的幾個懷疑對象，皇上不可能想不到，只不過都在找時機證明自己的猜想罷了。所以什么查不查的出來的，不存在的，不是有句話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么，逼急了，不過就是再演一次司陵邑當年的慘象。想到這，鄔嵐也好不隱瞞自己的想法，淡淡的說：“有必要查清楚么？“

鄔清玄愣了愣，笑了，點頭說：“也對！“然后將杯中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才從袖中掏出一張字條，遞給鄔嵐：”和謝安遠之死相關的名單都在上面了，不過，還需要你們自己核實。“

鄔嵐展開字條一目十行的查看，在看到一個名字的時候，陡然抬起頭，不敢置信的望著鄔清玄。

鄔清玄似是早有預料，只是無辜的聳聳肩，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