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風!決風!”
住進濯淵閣十年來,除了母上偶爾來探望,鮮少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決風驚訝不已,循聲走向窗邊。
“決風!我可算找到你了!”
一個瘦小的少年撲扇著翅膀,在窗外探頭探腦,見到決風臉上立刻笑開了花。
決風十分疑惑,他對這個奇怪的少年毫無印象。
“哎呀,你把我給忘了嗎?”
少年稍露慍色,但又馬上恢復了笑容。“當初是你把我從沉潭巫師手里救出來的呀!”
決風更疑惑了。他雖然對十年前掉入冰下深淵之后的事情記憶不清,但這個少年怎么想都是第一次見。
“我是那條小飛魚呀!…算了,反正我是來報恩的,你先讓我進去…”
少年說著想要從窗子飛進屋里,剛一接近,就被一道金光彈出去老遠。
“怎么會這樣?你被關起來了嗎?輪到我來救你了!”少年在窗外飛來飛去,吵吵嚷嚷。
“這是結界,你進不來。”
決風搖了搖頭,垂下碧藍色的眼眸。
“我燕鰩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來的!”飛魚少年說完就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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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長公主凄云也曾隔窗與決風對話,想把他從結界中救出來。
雖然這個弟弟不愛說話,也不愿與人親近,但凄云看得出,這孩子的脾性要好過他的兩個哥哥:一個粗魯無禮,一個工于心計。
“小風,身體好些了嗎?”
“嗯,多謝姐姐掛念。”
“既然身體好了,我就讓母上放你出來!”
然而,凄云離開后就沒再回來,決風依然被關在濯淵閣結界之中。
原來,灝雯川主和眾長老封鎖了一切有關沉潭巫師和禁忌預言的消息,只是對外宣稱三少主因為掉入冰窟而受到驚嚇,不幸感染疾病,需要長期靜休調養,所以安頓在濯淵閣高塔之中,下旨任何人不得隨意探視。
凄云違抗了旨意,還企圖為弟弟求情,結果惹怒川主母上,被罰至溟川極北寒山荒谷歷練苦修,年初才被準許回宮。
“大姐當年真是閑出屁了,管那病秧子干啥?白白遭了十年的罪!”
“大少主你小聲點”,凝光皺了皺眉,“依我之見,老三他并不是生病,而是有兩種可能。要么他觸犯了什么禁忌,是被川主母上關了禁閉,要么……”
“還能有啥?”
“濯淵閣藏有溟川上下幾千年的武學秘籍,這么多年來除了母上沒人能踏進去半步,豈不都讓老三一人學了去。”
“那么多書,想想都頭疼,我看他未必學得進去,你別瞎操心了。這些年咱倆為母上辦了那么多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豈是決風那毛頭小子所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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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上,您上回說的《溟泠九劍》我都看過一遍了,可是從第七式往后還不太明白,如果您有空的話…我是說如果有空的話…”
決風越說越沒底氣,他放下手中的萬寶螺,看著桌上已被他翻到書頁卷邊的《溟泠九劍》抄本,默默咬緊了嘴唇。
川主母上已有小半年沒來濯淵閣了,也不知這萬寶螺是不是壞了,不知母上有沒有收到小兒子的消息。
他聽見敲門聲,正是到了餐坊送晚膳的時間,推門卻看到托盤上除了飯菜和筷子調羹,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川主母上的字跡:
“結界已開,去留從心。下月沉潭盛會,望吾兒決風,力壓群雄,獨占鰲頭。”
決風握緊字條,眨眼工夫就來到母上的寢殿門前。
“什么人!膽敢…難道是三…三殿下!”
內務總管鲇陸平震驚得瞪著他那雙綠豆大的眼睛,“什么風把您給吹出來了?”
“我要拜見川主母上。”
“哎呦,不行啊。川主這幾日身體不適,剛用過晚膳就歇下了。”
“讓我進去看一眼。”
“那可不行,川主吩咐過,她要好生休養,任何人不得打擾。”
決風思母心切,鲇陸平本是攔不住的,但決風不愿打擾母上,在寢殿門口站了一會兒,還是乖乖離開了。
天空升起下弦月,決風不想驚擾任何人,他在玄溟宮的黛瓦飛甍上行走,看著星星點點的燈盞,環視闊別十年的家。
不知不覺,決風來到自己曾經的寢殿,這里竟然亮著燈。
“凄云姐姐?”
凄云正在打理一件煙墨色的男士絹絲罩衫,衣緣袖口鑲嵌螺鈿裝飾,精致而華美。
“小風?”
凄云眼神里除了歡喜還有一絲驚訝。眼前這個少年還有著兒時的模樣,尤其那雙碧藍色的眸子,依然清澈明亮,但身板已變得結實挺拔,個頭比自己高出許多。
“我平日在瀚洋軍里常駐宮外,為了籌備沉潭盛會今早才回宮,竟聽鲇總管說你從濯淵閣出來了!心想你這十年來怕是沒什么新衣服穿,慌忙給你備了一身兒,也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適,你喜不喜歡。”
凄云說著把罩衫從衣架上取下,披在決風身上。“呀!袖子短了半寸,我得拿去給你改改!”
決風聳起肩膀,把手縮進袖口,抿嘴笑了,露出兩個調皮的梨渦。
“姐姐你看,剛剛好。”
凄云拍了拍決風的肩膀,兩人相視而笑,仿佛姐弟倆從未分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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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輪,四進二第二場,玄溟宮凝光,對陣,玄溟宮決風。”
兵部尚書鯊寶興宣布比武開始,圍觀群眾一片歡騰。
上一場四進二,同樣是玄溟宮之間的較量。長公主凄云與大少主凐雷,足足大戰三百回合。小小的擂臺經不住凐雷右拳的雷霆之擊,碎成粉末,這才剛剛壘好。可惜凐雷有勇無謀,最后還是敗下陣來。
而二少主凝光則正好與凐雷相反。他身形頎長,手指纖細,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卻最會四兩撥千斤,僅憑一支紅珊瑚洞簫,便可橫掃千軍。
“與三弟久別重逢,二哥心中歡喜,特此獻奏一曲,三弟可要聽仔細了。”
凝光雙唇微合,緩緩吐息,手指輕盈彈跳,簫聲婉轉清幽,如溪水般流淌而出。
決風許久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他感到雙耳鼓膜開始膨脹,四周空氣逐漸凝固,擂臺之外的人群已看不清楚,只剩自己的身體被這無形的溪流裹挾。
決風閉上雙眼,嘗試關閉五感,無限放大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
繼續放大。
“咚咚。咚咚。”
終于,心跳聲擾亂簫聲的節奏,理智沖破魔音的封鎖,決風緩過神來,發現自己已懸在半空,差點栽出擂臺。
決風憑空翻騰兩周,落在擂臺一側,推劍出鞘,踏風而行,隱匿了蹤影。
凝光挑起鳳眼,瞥向觀眾,心生一計,手指突然加速,上下翻飛,簫聲瞬間變調,其音百轉千回,如萬蛇出洞。
人群頓時中邪一般,瘋狂撲上擂臺,互相推搡纏抱在一起,在凝光四周筑起人墻,縱使決風速度再快也無法輕易近身。
凝光的目的十分簡單,他要逼得決風再次使出那招“滄淵斬波”,親眼斷一斷高低真假。
“二哥,他們這樣會受傷的!”
凝光簫聲不停,只是抬眼瞧了瞧一旁捂著耳朵的裁判。鯊寶興毫無兵部尚書的樣子,縮身坐著,全然不顧臺上的混亂。
決風眼見這么多無辜群眾被人利用,心懷不忍,他迅速收起長劍,憑借御風隱蹤的能力,把人們一個個送回臺下。
“沉潭比武只有一個規矩,就是不能出了這擂臺。決風,你還不認輸!”
“二哥不如先看看自己的腳下吧!”
決風送回最后一個觀眾,便重現身影,輕飄飄地落在擂臺上。
凝光一臉狐疑,低頭一看,只見腳下僅剩方寸碎磚,自己已然搖搖欲墜。
“規矩只說不能出了這擂臺,可沒說不能移走它。”
決風拍掉手上的塵土,繼續說道:“還要感謝大哥上一場的雷霆之擊,好讓我移動觀眾的時候,還能順手搬上幾塊磚呢!”
凝光無話可說,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更加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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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慘白的,還有七月十五的月光。
本屆沉潭盛會的收官之戰,即將在這個滿月之夜舉行。
坊間早已拉開賭局,人們對玄溟宮長幼之戰的結果各有推論,莫衷一是。
“我看凄云長公主頗有灝雯川主當年的氣魄,聽說在瀚洋軍訓練新兵,手段也是超絕狠辣,定能拔得頭籌!”
“未必吧!我聽說啊,三少主這十年來,對外號稱修養,實則是閉關修煉,讀遍歷代武學秘籍,溟泠劍法已是出神入化,那才叫天下無雙!”
決風無心爭冠,對嘉獎和冊封也毫無興趣。他來參加沉潭盛會,只是因為母上無聲無息地留下那張字條,而他能堅持到如今,不過是想跟母上見上一面。
“今天不論誰輸誰贏,我們一定要見到母上。”
早些時候,凄云來找決風,跟他商量沉潭盛會閉幕晚宴的事。
“按照禮制,沉潭盛會最終獲勝的勇士,必須由川主親自授賞冊封。如果今晚還是鰲丞相代母上出面,你我二人一定要擒住他們,問個究竟。”
決風點點頭,表示聽從長姐的安排。
“第十輪,決勝,玄溟宮凄云,對陣,玄溟宮決風。”
沉潭盛會最后一場對決,由丞相鰲江主持。
一輪滿月升至中天,玄湯城內華燈如晝、溢彩流光。擂臺四周人頭攢動,看臺上座無虛席。
“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哦!”
凄云左手執硨磲扇遮住下頜,右手握海鰻鞭纏于手臂,已擺好進攻架勢。
決風拱手向長姐行禮,拔出萃冰長劍,等待時機。
這時,決風感到一陣猛烈的眩暈,耳邊竟響起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
“我就要這樣死了嗎…誰能來救救我…”
“什么?你是誰?”
決風眼前恍惚有一片樹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被慢慢地吸進去。
眾目睽睽之下,決風突然從擂臺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