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最后一片桃花瓣被微風輕輕一拂,便晃晃悠悠的往下飄著。
昨夜剛剛下了一場瀟瀟春雨,處處都是泥濘與潮濕,好在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青草味,還算清新怡人。
那嫩粉色花瓣在空中回旋了兩圈,像用盡了所有力氣,隨后顫巍巍的跌進了泥土之中。
“若是你看到這盎然花瓣染了泥污,也會如我這般做吧?”宋清眉眼含著淡笑,走過去彎腰撿起花瓣,在一旁的清水池中過了一遭,隨后從懷袖里掏出一個粉色錦囊。
饒是花瓣上還沾著水珠,仍將它放進去了。
他瞇起眼睛看了看遠處晴空,唇角不禁微微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出現在他清俊的臉上,“今天倒是個好天氣。”
“你每天都在和誰說話啊?我也沒瞧著有別人啊。”
嬌俏中帶著濃濃疑惑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他轉頭看去,只見與自家相鄰泛著灰黃色的墻頭上,坐著一個粉衣少女,一頭潑墨青絲松松散散的用了上好的絲綢錦緞綁在腦后,唇紅齒白,模樣生的極好,正瞪著一雙明眸好奇的打量著他。
宋清斂了神色,快到仿佛從未有過其他表情一般,轉身便回了屋里。
少女見他走的匆匆,一時有些氣極,“你這呆子,當本小姐我是老虎還是狼呀?”
沒過一會兒,自家的大門被人拍的邦邦響。
宋清推門一看,外面赫然站著那個少女,只是模樣氣呼呼的,一張白凈的臉龐都通粉起來。
“你這人,好生沒禮貌!”
面對少女的指責,宋清冷聲道,“姑娘還有其他事嗎?”
少女一聽,愣了一下,像是這輩子頭遭招人不耐,她張嘴又合上,反復幾次后,大門倏地合上了。
宋清面無表情的轉身就往屋里走,目光觸及院子里的桃樹時柔和了許多。
“一個新搬來不久的丫頭,還挺鬧騰。”
宋清房子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一案臺。
他素手拿了一張白紙平鋪在案臺上,又取了一塊徽墨慢慢研磨著,過了會兒才提筆開始作畫,似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冷峻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
“宋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門外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讓他不禁眉頭一蹙,本是行云流水的筆鋒一頓,一滴墨氤氳在畫中女子的臉上,姣好的眉眼瞬間失了三分顏色。
宋清心中悵然,放下手中的筆便往外走去。
瞧見人稱活神仙的宋清開了大門,衣衫滿是補丁的年輕婦人瞬間痛哭流涕起來。
她一介貧苦人家,丈夫又死的早,全靠她一個女人織布養家。如今年紀尚小的兒子發熱好幾天了,掏空家底吃了藥也無濟于事,偶然從旁人口中聽說城南有位姓宋的大夫,專為窮人看病,連藥錢都分毫不收,無奈之下,她只能跑來碰碰運氣。
“帶路吧。”
婦人身軀一震,又流下兩行清淚,她極為瘦小,看起來單薄極了,一襲靛藍色衣衫雖是洗的發白,但身上沒有難聞的氣味,饒是如此,仍舊與宋清拉開著距離。
宋清眼中閃過一絲隱秘的悲憫。
隨著婦人路過幾條繁華街道,又走了小二里的僻靜小路,在一個連大門都沒有,只是用幾根竹竿圍起來作籬笆的房子前駐足后,婦人為難的低下了頭。
“宋大夫,我家里雖然窮,但是醫藥費我一定會補給你的。”
婦人眼含熱淚,一臉希冀和凄楚。
宋清搖搖頭,“我治病,不收錢。”說罷便往里走去。
婦人努力壓抑著哭聲一路小跑跟上。
掀開干草編織的門簾,宋清這才發現,唯一的一間房子連扇木門都沒有。
他目光移到床上,只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滿臉通紅,看樣子已昏厥很久了。
婦人咬了咬牙,“宋大夫,要什么藥?我去買。”
宋清有些疑惑,婦人躊躇道,“我看您未帶藥箱……”
他看病怎么會需要這種東西?
“你且先出去稍待片刻。”
婦人聞言趕忙退了出去,既然宋大夫這么說,一定有他的道理,剛剛放下門簾往一旁走了兩步,她忽然好像看到一道微弱的金光以自家房子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去。她揉了揉眼睛,暗道自己最近吃飯少餓昏了頭。
沒過一會兒,她聽到自己兒子含含糊糊的喊了一聲“娘親。”
婦人心中大喜,趕忙顫著聲音問道,“宋大夫,我能進去了嗎?”
宋清掀開草簾走了出來,“令郎已無大礙。”
婦人喜極而泣,已是顧不得多想為何令城中大夫束手無策的溫病,在宋清手里頃刻便痊愈了,只是連忙跪下磕頭,“多謝宋大夫,您真是菩薩轉世,以后有用得著我們母子的地方,就算是刀山火海,我們也甘愿去做。”
宋清從懷袖中掏出粉色錦囊,從里面取出一小顆金子。
“拿去改善生活吧。”
他的手指修若梅骨,那金子黃澄澄的,在他白里透紅的掌心里顯的極為亮眼。
婦人眼睛一紅,“不敢收,我哪里敢收,您幫小葉子治病都沒收錢,我怎么好意思再拿您的錢呢?”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那抹青色衣衫消失不見,婦人滾了滾酸澀僵硬的眼珠,轉頭不經意間看到石磨上一方放了金子的手帕,捂著嘴淚如雨下。
“咦?沒看出來你這呆子還是個大好人。”
面對眼前突然出現的妙齡少女,宋清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擋我路了。”
少女撇撇嘴,從上往下笑嘻嘻的打量著他,“自處的時候還能笑一笑,怎么一見人就成了冰塊臉啊?”
宋清略帶不耐,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從僅容一人通行的羊腸小道上越過了少女,隨后疾步往家走去。
少女“喂”了好幾聲,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眼瞧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終于停下腳步,扶著一旁的翠竹氣喘吁吁道,“我們不是鄰里嗎?就想跟你交個朋友,怎么見到本小姐就避如蛇蝎啊?真過分。”
快到家時已是傍晚,天空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
宋清伸手接了幾滴。
只聽他輕嘆一聲,“我大抵是越來越像你了。”
夜里隔壁庭院里傳來亂哄哄的聲音,原來大戶人家的小姐在昨天傍晚淋了雨,生了病。
宋清復又閉上眼睛安穩睡去。
一覺醒來后,宋清準備去集市上買些蔬菜,剛一推開門就聽到“哎喲”一聲,隨后一個瘦弱的人影從門縫中跌了進來。
“何事?”
此人正是昨日宋清治病的對象。
小葉子撓撓頭,有些害羞的開口,“我娘說是您救了我的命。”
宋清沒有接話,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我…我能當你的徒弟嗎?我能吃苦!我會好好學醫術的!以后做一個像您這樣的好大夫!有個詞怎么說來著…什么救人的。”
聽他說完,宋清拒絕的很干脆。
小葉子當場就急了,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掏出里面的帕子,“昨日您還給我們金子,我們雖然窮,可是不白拿別人東西的,您要是不想收我為徒,我可以來打工,不要工錢!并且這金子,我娘說了,讓我給您送過來。”
宋清并沒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既然予了你們,我定不會再收回了,你去學堂好好念書吧。”說完就要關門,眼瞧小葉子愣在了自家門后,又補了一句,“我要出門。”
小葉子如夢初醒,往腦門上拍了一巴掌,隨后趕忙點頭跑到了門外。
宋清關上門就朝集市走去,人潮很快淹沒了他。
小葉子瞧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耷拉著腦袋正準備回家時,忽然發現宋清家的大門沒上鎖。
他眉眼一彎,自覺有了用武之地,一屁股坐在大門口,像門神一般,瞪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我來幫宋大夫看家!”
“喲,宋大夫來啦。”一個身材強壯的黝黑男子朝他笑了笑,“今天還是五花肉?三兩?”
“宋大夫!今天的豆腐磨的特別好,我給您來一塊,不收錢,還有我們自家種的青菜,您也帶回去炒著吃。”
“我這兒釣的有魚有蝦,宋大夫,給您拿一些。”
……
宋清左手提了一堆素菜,右手提了一堆禽肉,隨后在這個盡是窮苦人家擺攤的集市上遠去。
“啊?宋大夫什么時候又把銅板放這兒了?”
“我也是,都沒看到。”
“唉,宋大夫是個好人啊,總是自己吃虧,卻不愿意占別人一個銅板的便宜。”
……
“您回來啦。”小葉子老遠就瞧見了宋清,趕忙笑著迎上去,伸出雙手就要幫他拎東西。
剛剛路過隔壁大門,一個水色衣衫的丫鬟端著一盆水就往外潑。
宋清淡定的往后退了幾步,堪堪躲過,小葉子卻遭了殃,硬生生用身體為這清冷的大街擋了半盆水。
那丫鬟一驚,眼瞧自己潑錯了人,只能氣憤的跺跺腳,端著空盆就要關門。
被澆成落湯雞的小葉子來了脾氣,三步并作兩步就跑到門口捶了起來,震的門環發出“篤篤”的沉悶聲,“虧你們是大戶人家,沒教養,太沒教養了!”
隨后如潑婦罵街般坐在臺階之下開始大哭起來,“欺負窮人家的小孩啊,大家都來評評理,我好端端的走路,愣是一盆涼水潑了過來啊。”
門口的家丁面面相覷,正要趕人,結果不遠處三三兩兩的人都圍了過來看熱鬧,指指點點的說著話。
“這孩子穿的這么薄,還愣是受了涼水啊。”
“可不是,瞧他薄弱的很,雖是春暮,也難免大病一場。”
“咦?這不是新來的人家嗎?剛來那天,那排場,我第一次見呢,可有錢的很。”
“有錢人就是壞!欺負窮人!”
偷偷站在門后并未離去的丫鬟眼瞧惹了事,臉色一變,趕忙去找人了,留下兩個家丁在門口被羞辱的滿臉通紅。
宋清蹙眉,越來越多的人圍在他身邊,看了看日頭,又看了看手里提著的鯉魚,瞥了一眼坐在地上假哭的小葉子,不動聲色的如鬼魅般直直穿過了人群。
過了會兒,有錢人家的小姐拖著病體蒼白著臉走了出來,給小葉子道了歉又賠給他幾十個銅板,甚至還提了一件華貴衣衫給他披上。
小葉子心覺給宋清還有自己出了氣,這才如打了勝仗的將軍一般,揚起頭顱,心滿意足的一骨碌爬了起來。
四周瞧了瞧,哪里還有宋清的身影。
兩三步跑到宋清家門口,這才發現大門已經從里鎖上了,拍了拍門也沒有人應。
他垂下腦袋,瞬間成了一只戰敗的公雞,一路左腳換右腳踢著一顆小石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