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從書案上拿起一冊書，道：“老夫今日外出訪友，得贈書一冊，其中有字頗為生僻，你們且認認。子由，你先來?！?/p>

“是。”

蘇轍上前接過書冊，再三辨認后搖搖頭，道：“并不識。”

蘇軾信心滿滿地上前一步，“我來?！?/p>

蘇洵意味深長地盯著蘇軾，淡淡道：“好，子瞻讀來聽聽?！?/p>

蘇軾接過書細細看著，又低頭努力思索，明明是寒冬臘月，他的額頭眼見地溢出一層細汗珠。

“這……這……”他的小眉頭越發(fā)皺得緊，遲遲沒有回答。

蘇洵并不催促，只是靜靜看著他，倒是蘇軾撐不住了。

“父親，我……我亦不識此字……”蘇軾漲紅了臉，諾諾說道。

蘇洵聽罷，故作輕松的表情頓時變得嚴肅，正色道：“此小小一冊書中的字尚且不能認全，你何來‘讀盡人間書’‘識遍天下字’之說？又如何稱得上‘學富五車’？”

“父親，孩兒知錯了?！碧K軾面紅耳赤，“啪”得一聲跪倒在地，蘇轍和駱如念也不由自主跟著跪了下來。

蘇洵并未回應，長長嘆著氣走到窗邊，邊遙望天空邊問：“子瞻子由，可知為父緣何以‘軾’‘轍’為你們?nèi)∶麊幔俊?/p>

“請父親明示?！眱尚值茈p雙拱手道。

“為父游學多年，深感行遠路定要借助車馬之力，車輿之用處大矣。車轍之妙，在于雖無長途跋涉之功勞，亦無車損馬死之災難——無福亦無禍，怡然自處。子由，你名‘轍’便是取其深意，為父盼你謹言慎行，保全自我，遠離禍端。”

“孩兒謹聽父親教誨?！碧K轍拱手大聲回答。

“子瞻，車輿之中，輪、輻、蓋、軫種種木料皆有所用，唯有‘軾’看似裝飾，又不可或缺。你聰敏過人然欠缺機心，耿直坦誠且不知掩飾，為父憂你性格外露滋生事端，故為你取名‘軾’，提醒你隱藏心意，沉靜內(nèi)斂遠避是非?！?/p>

蘇洵說完，屋內(nèi)一片靜默，蘇軾并未立即答允。

眾人驚訝地把目光投向蘇軾，蘇軾神情莊重，朗聲道：

“父親曾道：‘用心于正，一振而群綱舉；用心于詐，百補而千穴敗?！粲眯墓傻帽娙撕魬墒?，行事欺詐則漏洞百出而敗事。我們既然處事公正，又何須多加矯飾呢？”

蘇洵又是一聲長嘆，輕抬右手示意三人起身，走過去把手放在蘇軾的肩膀上，肅色道：“人心叵測，世事難料，備戰(zhàn)不虞乃國之常道，為人處世亦是如此。你心思純良不知險惡，凡事當多思多慮，謹慎低調才是穩(wěn)妥?！?/p>

蘇軾不再反駁，低頭拱手道：“是?！?/p>

正在這時，蘇安在門口稟告。

“主人，庖屋通傳可用晚膳。”

蘇洵揮揮手，“今日立冬，先用膳罷。膳后再考《莊子》?！?/p>

兩兄弟齊聲應道：“是?！瘪樔缒罡Ａ烁?，三人告辭出門。

從書房出來，蘇軾立即吩咐蘇安，“你去拿筆墨和空白楹聯(lián)到我屋頭來?！?/p>

“軾哥兒，有事兒待用過晚膳再辦吧。”

“不，你趕緊去，這事不辦我難以安食。”

蘇安撒腿就往雜事房里跑。蘇軾帶著弟弟妹妹跑回休息室，指揮仆人搬來板凳，自己踩著凳子把剛寫的楹聯(lián)一一撕掉，蘇安也正好趕到了。

蘇安把空白楹聯(lián)鋪在屋里的圓桌上，蘇軾看著撕下來的楹聯(lián)，稍稍思索便動筆寫字。

眾人湊近了看，只見蘇軾一揮而就，分別在原來的內(nèi)容前頭各添兩個字，變成“發(fā)憤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橫批“學海無涯”。

新楹聯(lián)很快被貼上門柱，駱如念側臉偷看蘇軾，只見他微微咬著嘴唇，白皙稚氣的臉龐上，俱是堅毅與熱望。

當晚，面對一大桌美食菜肴，兩兄弟無心品嘗，簡單吃了幾口就跑到書房背書。駱如念也吃得心不在焉，草草吃過飯跟著去了書房。她對讀書不感興趣，每每找由頭去書房，不過是珍惜所有和蘇軾的相處時間，于她而言，能陪在蘇軾身邊就是莫大的幸福。

她坐在一旁，望望嚴格督學的蘇洵，又看看孜孜求學的兩兄弟，想起蘇洵下午語重心長的一番話，領悟到在蘇大家冷漠嚴峻的外表之下，對孩子們深沉綿長的慈愛與關懷?？上О?，身處時局洪流中的個體并無招架之力，只能被形勢挾裹而行。她想起“烏臺詩案”，想起“洛蜀黨爭”，想起兩兄弟的屢遭貶謫，想起蘇軾后半生顛沛流離、憂患不絕……終究是天不遂人愿，蘇洵的擔憂最終成真。

那么，如果命運不能改變，那就珍惜當下的安樂和幸福，給人生存一點溫暖和亮色吧！她搖搖頭，努力甩掉關于未來的憂郁情緒，走到茶幾用新學的茶藝泡了茶，笑意吟吟地端過去給蘇洵和兩位兄弟。

“嬸娘說這是新到的大紅袍，最宜冬日暖胃，請叔叔和哥哥弟弟品茶?！?/p>

立冬過后不久，學堂放冬至假。（宋朝已經(jīng)建立完善的休假制度，其中元日（春節(jié)）、寒食、冬至各放假七日）。

冬至假首日，天氣殊冷，駱如念縮在被窩里舍不得起床，索性松松睡了個懶覺。等她睡足漱洗完畢，本想找兩兄弟去菜園子喂鳥，可走遍了廂房和菜園子都不見兩兄弟身影。她正納悶著，看見蘇安經(jīng)過便一把拉住他。

“可知軾哥哥在何處?”

“回二姐兒，軾哥兒和轍哥兒卯時正刻就到書房念書，這會主人在考他們文章呢。”

已經(jīng)放假了，天氣又忒冷，還卯時正刻起來念書？駱如念嚇得一臉驚恐。她從小就愛睡懶覺，前頭去學堂上學只能早起沒辦法，但放假了好歹賴個小床還是可以吧？要不要過去書房湊熱鬧呢，駱如念正猶豫著，恰見楊夫人從游廊轉角走出來。

“你可起床啦？一早子瞻和子由來尋你，看你睡得酣沉，他們才回去了?！?/p>

“?。扛绺绲艿軄碚疫^我？”

“正是。聽聞前時為讀書之事被叔叔敲打一番，哥倆兒心氣也高，昨夜一合計，這幾日仍照學堂時辰早起念書。今日過來邀你，我叫了你兩回，你翻身睡去就是不醒。你快用早點即去書房，莫遲太多了?！?/p>

駱如念隨便塞了兩口包子就匆匆往書房趕。將到書房時聽見兩兄弟念書的聲音，她不想半路打擾，便倚在門邊靜靜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