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向來心寬體健一秒沉睡的駱如念想著白天情形,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據宋史記載,章惇精明能干但心狠手辣,他先后為相七年,期間興起同文獄,通過貶謫殘害等毒辣手段,意欲全部誅殺元祐大臣,導致元佑黨人受到最廣、最深的全面迫害。出于派別之爭,章惇甚至策劃了宣仁太后案和孟后案,慫恿皇帝追廢支持舊黨的宣仁太后未果,轉而將目光投向由宣仁太后所立的孟皇后。為了實現借刀殺人的目的,他勾結劉寵妃捏造罪名,又酷刑威迫逼供在孟皇后近旁伺候的宦官和宮女,以此炮制假供詞,最終造成孟皇后無辜被廢,章惇陰謀得逞。
章惇與蘇軾相識于青年,前期兩人頗為投緣,“烏臺詩案”中他一度出言維護蘇軾,助其在誹謗罪名中脫困,展現了友情本色。但隨著新舊黨爭的劇烈,不同政見的分歧、對權勢的渴望導致章惇對蘇軾態度轉變,兩人愈行愈遠。深諳權勢斗爭手段的章惇深得帝心青云直上,蘇軾則屢遭貶謫,處境艱難。蘇軾的遠離政治中心和無心戀戰并沒有讓章惇就此罷休,礙于宋太祖“不殺士大夫”的祖訓,他利用宰相職權把蘇軾貶往瘴癘遍地、生存環境惡劣的嶺南,導致王朝云一年多后因瘴毒身亡,蘇軾因此深受打擊,從此不愿吟唱《蝶戀花》一詞,亦不肯接受其他女粉絲的癡迷追隨。而章惇眼見惠州一行未能殺死蘇軾,又把蘇軾貶去前無古人的貶謫地——遙離大陸的海南島,意圖以顛沛波折的路程變相置其于死地。以至于后人評論章惇說:
“昔日丁謂當國,號為恣睢,然不過陷一寇準而已,及至于惇,而故老、元輔、侍從、臺省之臣,凡天下之所謂賢者,一日之間,布滿嶺海,自有宋以來,未之聞也。當是時,惇之威勢震于海內……蓋其立造不根之語,文致悖逆之罪,是以人人危懼,莫能自保,俾其朽骨銜冤于地下,子孫禁錮于炎荒,忠臣義士,憤悶而不敢言……”
一個是能在宮斗劇中活到完結篇的高端玩家,一個是淡薄權利,早早萌生去意的閑淡居士,兩個人的職場詭術和戰斗力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蘇軾如何能夠安身而退?眼見蘇軾后半生的坎坷命途早已埋下伏筆,駱如念明知后果卻回天無力,越想越是心痛然而全無奈何,徒生深重痛苦。抬頭望見月明如水,她披衣起身,坐在床沿暗自神傷。
正值蘇家丁憂,為免生事端,蘇氏兄弟回來后一直在客房居住,兩位媳婦獨住廂房。駱如念直直望了一會月亮,又低頭木然發愣,折騰許久仍然毫無睡意。她決定挑燈夜讀——既然睡不著,不如讀書罷。
臥室一角有個小書架,上面整齊擺滿各式書籍卷軸,駱如念往時各種忙碌,從未關注過這個角落。她挑亮蠟燭拿近書架,眼睛漫無目的掃過,一股莫名而來的直覺讓她把目光停留在最下一層靠左邊的書冊上。她伸手把書抽了出來。
那是本《南華真經》,想來是經常被人翻閱,書頁已經起皺泛軟。駱如念輕輕捏著書冊走向床邊,準備倚在床上看書。才走了兩步,耳邊傳來窸窣微聲,她循聲望去,原來是一張箋紙從書冊夾頁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駱如念把蠟燭和書放在圓桌上,俯身撿起箋紙,回到圓桌前展開細看,瞬間愣住了。
這箋紙,她是見過的,正是第一次穿越時蘇軾送給小二娘的薛濤箋。淺青色的紙面上,挺拔秀氣的修竹中有只氣宇軒昂的高冠公雞正昂首挺胸踱著步,一副“天下舍我其誰”的豪邁樣子……
但讓她吃驚的并不是重見舊物,而是這張箋紙上,她熟悉的字跡用小楷寫下的兩句詩:
前塵往事斷腸詩,儂為君癡君不知。
“軾哥哥,你快來看這花兒……”
“二娘妹妹,你看我這字寫得可有長進……”
兩人的相處往事一幕幕浮現于駱如念的腦海里,她回憶起他們在田間騎牛慢行,一唱一和地吟念陶淵明的《飲酒歌》時,蘇軾脫口而出的那句“知我者,二娘也”,以及當時他深情又惆悵的目光……
駱如念的雙手止不住地抖起來,淚水滾滾而落,又想起那天自己說出“心有掛念,死非訣別”這句話時,蘇軾難以置信又期待的表情;而她,當然是一眼了然,卻苦于不能訴說……
誰道“君不知”,我知,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哭得心力交瘁,趴在桌子上昏睡過去了。
駱如念昏昏沉沉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窗外晨霧消散,天色已微微放亮。她茫然看著被自己手肘壓著的薛濤箋,昨晚的些許淚水洇到了箋紙上,貌似把那個“不”字給洇沒了。
她瞬間清醒,連忙把箋紙拿起來仔細查看,果然如此!駱如念倒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把箋紙照舊折好放進《南華真經》的夾頁中,拿著書走去書架,彎腰把書放到老位置上。
不期然的,她的手被尖銳物事刺了一下,嚇得她“哎喲”驚叫起來。縮回手俯近細看后,她伸手把那個物事掏出來——是個正方形,比男子手掌稍大的木盒,看來它暗藏在《南華真經》后面,而她放回書時恰好觸碰到了。
她掂量著盒子,有點沉,大概是孩子的玩具或尋常用品吧,不然也不會放在書架上。雙子座旺盛的好奇心加持對男神喜好的了解欲,她決定一探究竟——以后給蘇軾準備禮物就可以照葫蘆畫瓢,有樣學樣唄,反正看過再放回去就好了嘛。
她輕輕打開盒子,映入眼中的是一小塊灰色的麻布手帕,她把木盒放在桌子上,輕輕掀開手帕,里面有塊巴掌大的墨綠色圓扁硯臺,一眼望去似曾相識。她想看清楚些,便拿著硯臺走到窗前仔細端詳。
耳邊傳來“哐啷”一聲脆響,一個和硯臺放一起的小東西滾落到地。駱如念撿起來定睛一看,頓時呆住了。
小綠石!
某段記憶涌入腦中,她立刻意識到這塊硯臺是什么。她心知不妙,下意識捏捏腰間香囊,自己的小綠石也在!
她惶惶然把手中的小綠石丟開,妄想逃脫這個不愿接受的安排;又急忙把硯臺放到身邊的榻子上,生怕摔壞了蘇軾的心愛之物。
與此同時,綠色光圈和迷霧從周圍彌漫四溢,駱如念漸漸被光圈迷霧包圍遮擋,在即將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她想起太白金星臨行時的囑咐:
墨星相會之時,便是離別之日。
她終于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