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瞬間被拉回到了媽媽的送葬隊伍里......
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嗩吶聲,敲鼓聲,打镲聲,此起彼伏.....我穿著白粗布孝衣,腰里扎著麻繩編的帶子,頭上戴著白粗布帽子,舉著白幡,穩穩地坐在寶鶴叔叔懷抱里,他抱著我,彎身拎起地上的瓦罐,遞給懷里地我,大聲說:“燕兒,使勁往地上摔!摔碎它!”
吹鼓手賣力地吹著、敲著、打著,吊孝的隊伍拉的很長,四面八方人們嘈嘈雜雜......
瓦罐對于僅有6歲的我來說,抱在胸前已覺得沉重,雙腿又被抱在寶鶴叔叔的臂彎里,一點兒也使不上勁兒。我把幡交給寶鶴叔叔,雙手抱著瓦罐,借助坐在寶鶴叔叔臂彎里臀部的力量,使出吃奶的勁......砰啷一聲,瓦罐摔落在地,只碎了一小塊......
“摔盆”應該摔得越碎越好,代表和親人斷的干脆。而我摔的盆,只碎了一小塊,那一定是媽媽舍不得走,舍不得扔下我和爸爸.....
寶鶴叔叔長嘆一聲,他一定也體會到了媽媽的不舍,這個當家的叔叔,盡管在村里主持各種事務,在那一刻也無比酸楚。他知道“摔盆”這多年留下的習俗,代表著“塵歸塵、土歸土”,從瓦盆摔碎的那一刻,已故之人便和世間的一切再無關系,而眼前那個只碎了一小塊的瓦罐,似乎完全沒有死亡的宣告。.
寶鶴叔叔轉過身,對著后面送葬的隊伍,大喊一聲:”走!”隊伍抬著棺材,棺材外面支著青龍圖案的綢緞大棚,至少有十幾個杠手,浩浩蕩蕩,吹吹打打地朝村東頭的墳地走去......
墳地就在皇莊小學院墻的南邊,墳地邊上是一望無邊的玉米地,皇莊與東莊之間的馬路南北延伸,路兩旁全部是玉米“青紗帳”。墳地就在學校院墻和“青紗帳”之間,那里埋葬著皇莊一村已故祖先和村民。整個墳地一共四列,四座墳頭一排,前面的幾排基本都是規則的,再往里面,就不怎么整齊了,有三座一排的,兩座一排的。
媽媽的墳坑,就在眼前:第三排,第四位。
落葬的墳坑挖的很深,挖起來的黃土都堆在墳坑的四個邊上,整個墳坑更顯得深遠而巨大,似乎能把人的靈魂吸進去,隱痛,懼怕,那一刻,填滿一個我的心靈......
“往墳坑四個角各撒一把土。”寶鶴叔叔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抓起一把從墳坑里挖出來的,還潮濕的泥土,首先向東南角撒去。就在東南角,我看到了一個平時對我很不友好的女同學,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沖她抿嘴微笑了一下。
這個詭異的微笑,后來被傳了出去,小燕兒在她媽墳地上笑,被很多人不齒,甚至被自己不齒。但誰會去怪那個在巨大痛苦面前佯裝堅強的小姑娘呢,如果現在的我,見到當年在墳地上笑的我,我一定會抱抱她。
媽媽的棺材徐徐落入墳坑中,一鍬鍬的黃土漸漸模糊了棺材蓋,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的身心也仿佛被掩埋了......
媽媽,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就這樣走了。
媽媽的祖上在BJ,出生于1936年,鴨蛋臉,笑笑的眼,和爸爸的耿直剛正,對比鮮明。她沒有兄弟,有幾個姐妹,據說還有同父異母的,我都沒有見過,只有在天津薊縣桑梓村的小姨,是媽媽最小的妹妹,我見過。
媽媽在離家大約七、八里路的大薄小學教書,教書好,人緣也好,學校里的老師一見到我,又抱又逗的,就像我是他們自家的孩子,小時候我很喜歡去大薄小學,在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很多喜歡我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好吃的是朱叔叔做的,好玩的是同學們提供的,同學們會輪流抱著我,逗我玩,我還記得一個帥帥的,方方臉的大哥哥抱在懷里,他沖著我笑,其他的同學們圍著我們,一起說笑......大薄小學教室后面有一排教師辦公室兼宿舍,朱叔叔是媽媽的同事,經常在教師宿舍里給我和大家做好吃的,所以我很喜歡他。
一天,我正在教師宿舍外玩耍,忽聽得媽媽微弱的聲音從宿舍里傳來,“小燕兒,去教室跟同學們說,先上一會兒自習......進去一看,媽媽正趴在辦公桌上,捂著胸口呻吟。她見我進來了,又說“我一會兒就到......”那年我5歲,大概以為她就是累了,并沒有意識到什么,蹦蹦跳跳地向教室跑去。
一進教室,上課的鈴聲就響了,當時我的個頭還沒有講臺高,站在講臺后面,同學們也是看不到我的。所以,我站在了兩列課桌中間的過道前,奶聲奶氣地說“劉老師說,讓你們先上會自習,她一會兒就來。”
我怕同學們看不到我,就順著這條課桌間的過道,準備環教室一周,我背著手,學著媽媽平時的樣子,像模像樣的踱起了“媽媽的步子”。教室里一共有四列課桌,兩列挨著墻,所以四列課桌間一共有三個過道。從第一個過道尾巴處,也就是最后一排同學的座位后,可以彎回到帶二個過道上,第二個過道的第一桌就是講臺和課桌的間隙,可以彎到第三個過道上。我順著教室的過道,走了“一條龍”,發現同學們一米長,半米寬的長方形木頭課桌,課邊已經磨得黑油發亮,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
挨著過道的同學早就看到了我,他們的同桌傾傾身子也都看到了我,遠處幾列的同學,則從座位上站起來,伸著脖子,往我這邊看,不少同學發出“咯咯”笑聲,想壓住卻又抑制不住的那種笑聲......聽見有同學說,“還挺像劉老師呢,哈哈哈”,聲音雖小,但透著喜歡,我聽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