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快要去世了。

家里頭爸媽叔嬸沒有一個留在她身邊。

奶奶獨自一個人，滿臉皺紋像綻開的菊花，坑坑紋路看不出表情。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難過。只能夠默默的坐在她面前，用擰干凈的毛巾輕輕的擦著她的臉。

她張開嘴，露出沒有牙齒的舌頭，勉強的對我說：“珠兒，等奶奶走了，你就把奶奶放床底下的盆兒拿出來，誰都不要給。奶奶就把這尿盆兒給你了，記著，誰都不要給他們?！?/p>

我大名李初，大年初一生的，我爸圖省事，直接就了名字。為了生弟弟，把我送到奶奶手里，奶奶視為掌上明珠，給我起個小名叫珠兒。

我無言的點點頭，看著那張臉，心里不由得潸然。想來爺爺早逝，奶奶把爸爸和叔叔哥兒倆好好的養大，各自給他們蓋房，娶了媳婦。爸爸為了追生兒子。把我放在奶奶身邊。不管不顧。叔叔和嬸嬸更是不孝順。兩家把爺爺奶奶家里面值錢的東西盡數拿走，甚至包括一些過時的電器。只留下一個奶奶睡著的鐵床架和破被褥。還有床底下的盆兒。

如今奶奶煞有介事的要將盆兒作為遺產留給我，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畢竟是奶奶一番心意，可是這樣的一件物件兒，我想給誰，誰都會嫌棄的。

看出了我眼里的嫌棄之意，奶奶撐著最后的一口氣，死死的抓著我的袖口，聲嘶力竭的：“你一定要把這個盆兒拿走，一定要自己留著，不要，不要給那兩個不孝子。我的孫女兒呀，我最疼的孫女兒啊。你以后的日子就全憑那個盆兒了?！闭f完這句話，她兩眼一閉。

我看著奶奶留下來的盆兒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的端來了溫水，一點一點的擦拭著奶奶的身體。摸著奶奶逐漸變涼的手，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爭先恐后的涌出來。我被奶奶換上壽衣，看著她干凈整齊的樣子，便給爸爸和叔叔打了電話。

電話接通，爸爸一聽是奶奶去世，皺著眉頭道：“這老太婆，早就該死了。你在這兒？說這些干啥？晦氣。耽誤我們小寶過生日?！苯裉焓堑艿纳铡?/p>

我忍著哭腔對爸爸道：“奶奶走了，您不來送一送嗎？”

爸爸不耐煩：“你是怕沒有人管你嗎？你先跟奶奶呆著。一會兒我就去收拾，把你領回來。”

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一直等到太陽落了西，才遠遠的看到爸爸白色的小轎車緩緩的開上來。后面緊跟著叔叔的一輛黑色皮卡。他們倆把車停到路邊，媽媽和嬸嬸一身黑衣，下了車以后，彼此間笑著打招呼，像一對走親戚的妯娌。一進到院門兒，立刻臉一變，開始號喪起來：“媽呀媽呀，你怎么走的這么早呀？你就這樣扔下我們走了。我們可怎么辦呀？”

我冷眼瞧著他們類似于表演般的哭喪，身上披著白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爸爸和叔叔在外面點了一根煙，開始打電話通知各老家，緊接著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靈堂也布置好，但是沒有允許奶奶下葬，村支書讓送到殯儀館，人這樣化作一股煙，飛到天上了。

來來回回忙下來，還沒到吃晚飯的時間，奶奶就沒有了。

叔叔結束殯儀館的事，帶著嬸嬸上了黑色皮卡，一股煙兒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爸爸和媽媽上了白色的轎車。爸爸上車前看了看在后邊的我，嘆了口氣：“你跟我們先回家吧?！?/p>

媽媽皺了皺眉，沒說話。

我笑了笑：“有些東西還在奶奶家呢。我得收拾一下。”

爸爸點了點頭，開車把我送到奶奶住的房子。在媽媽嘟噥著房子破舊，空氣污濁，待不下去的話語中，爸爸對我緩緩的：“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在自己這兒先呆一夜。媽媽不太習慣，爸先送媽媽回家。然后再來接你?！?/p>

我點點頭。

看到了我的同意，媽媽和爸爸迫不及待的上了車，離開了奶奶的家。

這是我第一次在沒有奶奶的情況下，獨自待在這個房間里。我收拾著自己僅有的一點幾件衣服書本。還有奶奶給我的那個盆兒，我小心的清洗，一邊洗一邊哭。

我很想念奶奶。眼淚不知不覺掉在盆兒上，那盆兒化開了一般，表面上的鐵銹一絲一絲的裂開，綻放出奇異的光彩。

我感到怪異，上前用鑷子小心的撥開上面的一點兒鐵銹，緊接著光亮如新的盆兒便出現在我面前。

我很驚訝，這怎么會是奶奶用過的盆兒呢？我找出一塊包袱皮，無意中掉落了一枚硬幣。

這枚硬幣掉進盆中，震的盆子一跳，嘩啦一聲，竟然出現了兩個。

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拿起盆子又晃了一下。那個盆兒里的硬幣經過震動，又變成了四個。緊接著四變八，八變十六，十六變三十二。這硬幣竟然慢慢的出現了一盆，直到溢出來，灑落了幾枚硬幣到地上，才停止了復制變量。

我驚呆了，難怪奶奶從來都不讓我碰這個盆兒。我仔細回想起來，奶奶總說是個尿盆兒，可是從來沒見過她往里面解過手。晚上睡覺要上廁所，奶奶總是讓我上屋外那個盆兒里尿。那個盆兒一直在奶奶床下。要是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它是這樣的寶貝。

我開始慢慢回憶起和奶奶過往的生活。雖然說我和奶奶兩個人住在那個小破屋子里，可奶奶從來都沒有短過我的吃喝。甚至學校里頭要交學費和書本費，奶奶也不會為此發愁。要錢的時候，奶奶笑瞇瞇的安排我睡覺，第二天醒來，我就能夠等到奶奶準備的一包硬幣，她帶我去門口兒小鋪里換整錢，我就有錢去交學校的學雜費和書費了。

最開始爸爸媽媽也會送來一些錢，到后來有了弟弟，好像就忘記我了。再也沒有給我送過來錢。如今也是一樣。爸爸說媽媽不習慣，要送走媽媽以后，第二天來接我?？墒俏以谀棠碳易阕愕攘艘粋€星期，才等到了爸爸的車。

他皺著眉頭對我呵斥著：“你這堆破爛兒，到底哪些留，哪些不留，別都收留過去。沒地方給你放。”

我抿了抿嘴唇，小聲道：“爸爸，我日常用的這些東西，您就讓我留下吧。回了家以后。也省得讓媽媽再花錢給我買新的。媽媽不是常常說，家里頭比較緊張，錢不夠用嗎？”

爸爸皺著眉頭道：“算你懂事。那行，你拿上吧。別放座位上?！?/p>

爸媽在城里買了個樓房，平日里媽媽穿金戴銀，卻總在奶奶替我要錢時皺眉說家里困難，爸爸雖知道，這時候也會躲出去抽煙，假裝聽不見。

我準備著一個小包背在肩上。懷里抱著奶奶給我留的盆兒，被結結實實包在布里。我上了爸爸的車。爸爸皺著眉頭道：“你抱的什么東西？”

我急道：“奶奶給我的尿盆兒，我沒他上不了廁所?！?/p>

爸爸怒了：“這么臟的東西怎么往樓房里放？樓房里有衛生間?！?/p>

我急道：“爸爸，你讓我留下來吧，你讓我留下來吧，我自己沖洗，我自己刷，我保證。會干干凈凈的。求求你了，爸爸?！?/p>

爸爸皺了皺眉，拗不過我：“算了，趕緊回去?；仡^把這個盆兒扔了。”

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