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眉死后,我大病了一場。
幾回意識朦朧中我看見母親模糊的面容,以及御醫們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努力撐開眼皮去看,豎起耳朵來聽,只覺得身子沉沉的,好像整個兒往幽寒的湖底下墜,越是奮力掙扎,就陷落得越深……
我做了長長的夢,夢境將我帶回與葉輕眉初見的那個下午,我那時大抵只有承澤這樣年紀,又或者大一些,哥哥們出門了,將我留在范府,交給姆媽照看。
那天我才洗過頭,披散長發托著腮蹲坐在后院的石墩上,看著侍女為我扎一只大花蝴蝶風箏,姆媽給我梳頭,將一對開得正艷的葉子梅別在我的雙鬟上,姆媽說,那是澹州才有的花兒,故而我在京都從未見過。斜光柔謐地落照在薜荔交纏的院墻上,微風拂過,遠處飄來笑語。
“睿兒!”
“哥哥!”我應了一聲,揚目睇去,一眼就望見了與哥哥并排走著的女子,他們手挽著手穿過紫藤花架緩緩走來。
我起身張開手臂跑過曲曲長長的花徑,眼光卻不自覺地瞟向那女子——那是輕云蔽月、流風回雪般皎潔的仙人,我不由得看呆了,不慎被一粒石子絆住腳,一頭栽進她懷里。
“傻丫頭,哥在這里呢!”
哥哥被我狼狽的模樣逗笑了,蹲下身來展開臂彎來抱我,我卻抱著那女子不肯撒手,仰起臉忽閃著目瞧她:
“姐姐,你好美!你叫什么名字?”
她溫笑著彎腰抱起我,看向我時眼里有光:
“你這個小妹妹真有趣,我姓葉,叫葉輕眉,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你就叫我葉子姐姐吧。”
“葉子姐姐……”我輕輕念了一遍,又問,“是‘葉子梅’的那個‘葉子’么?”
她撲哧一笑,望向我鬟上的簪花,應道:“是,正是這個葉子。真好看,誰給你戴的?”
“是姆媽,姆媽說,這是澹州才有的花兒,葉子姐姐,你是澹州人么?”
“我不是。”
“那你從哪兒來?”
“我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
“那你是天上的神女嗎?”
她笑著搖搖頭,又說:“葉子梅生在南方,但是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把它帶到京都去。”
“真噠!”我十分驚喜,望向哥哥,“葉子姐姐會和我們一起回京都么?”
他二人相視一笑,點了點頭,我伏在她肩上,小聲道:“葉子姐姐,花兒沒有你好看。”
我喊她葉子姐姐的時日并不很長,待我們回到京都,母親將她認作義女,我便開始叫她姐姐了。
那時我太小,起初以為母親是真的喜歡她,過了兩年,等哥哥到了選妃的年紀,我才看懂了哥哥望向葉輕眉時眼中含露的傾慕,也漸漸窺出“義女”這個名號的另一層意思。
表姐過門的時候,我暗自替哥哥和葉輕眉傷心了許久,婚宴上,葉輕眉發現了自己蜷在畫屏后哭得像個花臉貓似的我,摸摸頭問我怎么了,聽了我的解釋,她囅然大笑:
“我為什么要嫁給你哥哥呢?”
我疑惑地皺起眉頭:
“一個男子傾慕一個女子,如不娶她為妻,還有什么辦法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呢?”
她卻告訴我說:
“喜歡有很多種,并不是所有喜歡都要長長久久地鎖在一起的。”
我以為她要離開,趕緊一把抱住她:
“可是姐姐,我喜歡你呀,我想和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算……萬一要走,也帶著我、帶著哥哥一起走,好不好?”
“傻妹妹……”她輕柔地將我攏在懷里,拍撫著我的后背:“好,我答應你,我不離開你,我以后走到哪兒,都帶著你。”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母親對我的管束也愈加嚴格,我在京都的日子也遠不及澹州自在,每當我想出宮去玩,母親便說:
“云睿,你是個姑娘家,怎么能同哥哥們一樣到處瞎跑瘋鬧呢?”
“可是姐姐也……”
“葉輕眉是葉輕眉,你是你,她孑然一身,沒有父母親眷,可以肆無忌憚,丟的也是她自己的顏面,你不一樣!你也想像她一樣嫁不出去?”
母親繃著顏色鐵青的臉,正坐在案前插花,案頭堆著一簇簇我摘來的葉子梅(葉輕眉從澹州帶回來的樹苗長成的),她手里握著銀剪子,咔嚓一聲絞下葉子梅的花莖底端,將剩余部分插入瓶中,看也不看我。
幸好,每當這時,哥哥總會替我說話:
“母親,您就讓她去吧,嫁不出去算我的。”
母親雖臉色不大好看,卻沒有再堅持,畢竟哥哥的話,她是很少去駁的,哥哥見母親不說話,便趕忙謝過,匆匆將我拽走了:
“走睿兒,哥帶你看猴子騎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