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讓我去三大坊看看。
那日清晨,侍女為我梳頭時,他悄無聲息地潛入我的房間,將一只首飾匣子放在了妝臺上,侍女會意,從匣中取出那支彩色的琉璃步搖簪在我的髻首,晨曦籠罩之下,通體瑩透,流光溢彩。
“你畫的圖,我教工匠給做出來了,喜歡么?”
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彩色的東西,那時葉輕眉帶我去趕海,總能拾著許多色彩斑斕的海螺和海貝,吃完里邊的肉之后,我便將這些漂亮的外殼收集起來,央著姆媽給我做首飾,姆媽將它們穿成項鏈和風鈴,臨回京都前,還送給過我一支螺鈿花釵,那是一片一片海貝拼成的,在晴暉的照耀下五光十色,熠熠生輝。
有一回擺弄著葉輕眉案頭彩色的玻璃酒杯,便問她:
“這樣好的水頭,怎么不做個步搖什么的?肯定比螺鈿的還漂亮!”
她說走快了磕磕撞撞,會碎。
我道:“那當個禁步嘛,我輕點兒走?”
她笑著刮了刮我的鼻頭,罵道:“封建糟粕!”
我疑惑不解:“我就做個首飾,與他們封邦建國有什么相干,難道姐姐也相信紅顏誤國那一套說辭?”
我覷著鏡里光彩奪目的琉璃步搖,不由莞爾:
“若是姐姐見著,定會笑我們——華而不實。”
哥哥倚著屏山細細欣賞著我們“杰作”,頷首笑道:
“那是,你姐姐取材制物,都是要責其用的。”
我輕輕捋著步搖墜下的花飾,得意道:
“此物雖不實用,卻實在美麗,教他們多做些,我打賭,會有不少人喜歡呢!”
他站起身,緩緩踱步至我身后,窺我鏡中形容,微微出神:
“你自己去同他們說一說嘛,他們都是你姐姐留下的人,見到你,想亦不甚歡喜。”
我一回頭,琉璃墜兒險些砸進他的眼珠里,他卻不惱,只是很親昵的捏了捏我的耳垂,眼波里倏然漾出幾抹欣欣然的神采,低低道:
“都說誰養慣了的孩子,便會像誰……”
葉輕眉留下的三大坊,其中甲坊負責玻璃制品、瓷器、香水、釀酒,我這支明麗光艷琉璃步搖,便是甲坊幾位高級工匠的手筆,乙坊負責研究稻種、棉花、紡織,還有煉鋼,與日用民生息息相關;丙坊是最為神秘的,也是我哥哥最為看重的,負責制造船舶、軍械、火藥,當年正是這些神兵利器為我父親掌權掃除了障礙,成就了戰力非凡的黑騎,支持我父兄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撐起一個強盛的慶國。
當我看到這些精銳武器的時候,又不禁感到陣陣悲哀與膽寒,葉輕眉的這些神兵,救了那樣多的人,成就了那樣輝煌的偉業,可終究她也死在了自己造出兵刃之下,她還是沒能救得了自己。
葉輕眉死了,三大坊像失去母親的嬰孩孤弱無依地被棄落在閩北,主事和工匠們匍匐在地,一個個哭得如喪考妣,同我說起葉輕眉生前的種種好處來。
我亦悲從中來,蹲下身來一一扶起他們,我發覺即便是這些掌握著獨秘方技的主事們仍穿著粗糙的麻衣和草鞋,更遑論底下做事的工人。
都說江南富庶,可那只不過是天子和顯貴們的江南。
我又想起了那個揺船的阿嬤——我知道,百姓受苦,是姐姐最不愿見到的現象。
我說:
“你們不要當我是長公主,就當我是她的妹妹一樣,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訴求,便只管與我說。”
這些葉輕眉留下的伙計們后來成為了我最忠實的臂膀,他們私下稱葉輕眉為“小姐”,稱我為“小小姐”,他們總令我感到無比親切,想起我與葉輕眉曾經親密無間的聯系,想起我是姐姐遺留在世間的紐帶……
回到客棧之后,我對哥哥說,要給三大坊的工人們漲薪。
“三大坊立足之根本,在于姐姐留下的方技,方技之關鍵,又在于這些可以掌握實操的工人,他們替皇家做事,沒有職銜,算是委屈了,再無通路的銀錢,豈不處處掣肘,寸步難行?欲得長久,必先穩住人心。”
說著,我拔下那支華美的琉璃步搖,摜地折碎:
“百姓要穿衣吃飯,天子要開疆拓土,天下未定,浮華之風不可長。”
我哥哥支頤斜坐在窗邊的小榻上下棋,鏗然的破碎之音后,他只是抬目閑閑地睇向我,夕落的光芒明明滅滅地映在他灑金的袍服上,他神色安詳地聽畢了我的陳詞,略點一點頭:
“按你想的去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