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幾戶常年幫著內庫做生意的富商里,一家慘遭滅門,一把火燒了個精光,還有一家的家主外出辦事,莫名失蹤,生死未卜。
我從御書房出來之后,宮外立刻傳來消息,我派往江南辦差的一個謀士,十分蹊蹺地服毒自盡了。
這時節我再想分辯這些命案與我無關,只怕滿身是口也說不清了。
我將林若甫送至宮門附近,母后身邊的女史也急匆匆追了過來:
“殿下,太后召見?!?/p>
我如今已顧不得憂慮我與林若甫私下見面之事傳到母后耳中,也顧不得憂慮母后會怎樣詰問我被御史們彈劾的因由。只對著女史頷一頷首支應道:
“同母后說,我這便過去?!?/p>
女史告退后,我又強作鎮定地同若甫敘了敘話:
“婉兒被母后照料得很好,你放心?!?/p>
林若甫看了看女史遠去的背影,方退了兩步回來,湊近前壓低了聲嗓問:
“殿下,能否借一步說話?”
我點點頭,他將我拉至僻靜處,悄聲道:
“江南出的那兩起事故,臣方才在心底里細細盤算了一回,對殿下來說,仿佛不算壞事?!?/p>
我頗為詫異地望向他:
“人命關天,這還能是好事?”
他微微欠身,附在我耳邊說道:
“我知道,可是你看啊,那兩家雖是替內庫做著生意,這些年來卻并不大安分,自從殿下將內庫接管了過來,他們變本加厲,三大坊的那些司庫、工匠,都快給他們榨干了?!?/p>
我聽他這話鋒,心里一涼,急道:
“若甫,你是不是也不肯信?真不是我!”
“哎我知道——但是你看,天可憐見,吳家絕了戶,明家又離了主心骨,今后只消稍加撫恤,殿下便成了明家唯一的仰仗,若他們能安守本分,于江南百姓與三大坊,都是好事一樁啊?!?/p>
“等等——”我將他的話來回咀嚼了一番,眉目卻并不如何舒展:“你是說——兇手是在幫我?”我頓了頓,不由慨嘆,“我雖未殺,而人確因我而死,若當真如此,莫說那些御史不會放過我,我心底里也過不去良心那道坎兒?!?/p>
“御史倒不足懼,關鍵是——陛下并未追究,殿下,內庫之權,仍舊由你掌握。”
“那又如何,幾百口性命,付之一炬,不消刀戈兵刃,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他見我還不開竅,急得壓著嗓子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
“嘶……那怎么能是一人一口唾沫,那是一人一句頌歌呀,那吳家在江南欺男霸女、無惡不作,誰要是除了這個禍害,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替天行道?呵,算了吧?!?/p>
我想不通,這么缺德的事兒,究竟是誰替我做的主?
能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手伸到我的身邊,又有膽子給我惹出這么大的人命官司,說他無私吧,他遲遲藏在暗處不肯現身,鍋都讓我一個人背了;說他有什么目的,倒也沒見個人過來邀功請賞。
我陡然想起臨出御書房時哥哥那句莫名其妙的囑咐,直覺告訴我——他在坑我。
步輦已經抬至了母后寢宮的門口,我突然屈起指節輕叩了兩記橫木,吩咐侍女道:
“去御書房?!?/p>
宮人們得了令,只好抬輦折返御書房,我不待他們攙扶便倉促跳下輦輿,步履匆匆地進門教人通傳。
空曠的大殿里,值班的宮女太監都在遠處侍立著,我哥哥獨自斜臥在小榻上看書,我不顧君臣儀節,也不施禮,毫不客氣地徑直走過去,兀自坐在了他身側。
我哥哥倒也沒有生氣,甚至也不怎么詫異,只是緩緩將目光書卷上挪開,悠悠停佇在我面上,靜候著我開口。
我沒好氣地說:
“我殺人了。”
我哥哥微微愣了一下,雖是一副沒太聽清的模樣,唇角已然壓不住笑:
“你說什么?”
“我殺人了?!?/p>
我的聲音很小,但吐字清晰,以至于他不能再繼續裝傻,然而他的神態并不很肅穆,只是哄孩子一般故作驚訝地輕輕“哦”了一聲,等待著我繼續給他講這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哥——”
我當真委屈起來,濕了眼眶,低眸流淚哽咽道:
“你幫不幫我嘛……”
“喲,哭什么、哭什么嘛——”他這才撐著小幾坐起來,撫著我的肩背將帕子塞到我手里,“幫你幫你……你是我妹妹,能不幫你么?”看著我擦了眼淚,這才壓著聲進一步追問道,“為什么呀?”
我回目對上他的眼眸,他卻仍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連眼睛也不眨一眨,我只好借來林若甫盤出來的那幾條吳、明兩家的害處當做緣由,硬著頭皮說了下去。
我說得續續斷斷,磕磕巴巴,我哥哥倒聽得興致勃勃。
“倒也難為你了。”待我說完,他翹起的食指撫了撫自己禁不住上揚的唇角,微微嘆了口氣,眸光里竟露出幾分微不可察的喜悅之色,他拍拍我的背,弧唇輕輕一笑,“好,我知道了,無妨。”
這是關涉人命的大事,他竟然表現得如此稀松平常,我兩腮淚痕未干,鬢濕色弱,疑疑怯怯地顧向他。他略想一想,又說:
“到了江南,好生安撫明家,哦,不是有若甫幫著你么……”
他一壁說著,替我理了理衣襟,溫情款款地拖著聲道:
“早去早歸——”
面色略略一肅,眼里這才透出幾許銳意,沉著嗓低低囑道:
“務必要回京過年?!?/p>
至此我基本已經可以確定是他給我挖的坑了,低頭抹了抹眼淚,規規矩矩地跪下來謝了恩,他忙來扶我,我并不急著起身,只是揚眸定定地看向他,輕輕喚了一聲:
“陛下?!?/p>
我道: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道理、規矩我懂——只是,今后可不要讓我,死得不明不白的噢?!?/p>
他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只道“放心”,教我去了。
我從御書房出來,便催輦輿,復急匆匆趕回母后宮里,過了儀門,打聽到李治剛走,我只覺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了,本就遲了這許久,卻又不能逃跑,只好斂聲屏氣,低頭小步跟著女史進了殿。
殿中爇著檀香,氣氛難得的祥寧,我才要屈膝,便聽見母親溫淡平常的語聲:
“別跪了,過來坐著說話?!?/p>
“是……”
我小心翼翼地教女史扶著坐了過去。母親也瞧出來我的忐忑,倒反過來寬解我:
“那些御史整日吃飽了撐的沒事干,芝麻綠豆大的事兒,能教他們說得山崩地裂?!?/p>
母親說著,又很是憐愛地看向我,將我攬進懷里:
“行了,我女兒是什么人,我心里還不清明么,你那個糊涂二哥沒深沉,下了朝猴急猴急地跑過來,教我給罵回去了?!?/p>
她溫熱的掌心一遍又一遍揾撫在我微微瑟顫的瘦脊上,我仿佛吃下了一顆定心丸,皺了皺鼻子,蜷著身子輕輕枕于母親膝頭,嚶嚀道:
“娘,哥哥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