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履匆匆,進門見過禮,我哥哥歪在榻上緩緩挪開擋在面前的奏章,露出一雙清亮明敏的眼眸,見了我,眼光里也透出幾分哂意:
“這是怎么了,敢情是上哪兒跟人掐了架回來——”說著目意朝邊兒一斜,壓低了聲調侃道:
“打輸啦?”
我愣了一下,舉眸對上他身后的銅鑒,望著自己散亂的鬟髻并紅紅的眼眶,抬手抿了抿散在鬢邊的頭發:
“嗐,什么跟什么呀,睡覺壓亂了而已……”
我哥哥噙著笑覷向我:
“跑得這樣急,知道朕這兒有好消息?”
他說著,將手里的折子遞給我,我盯著滿目的猩紅的勾決,默默數了一數——十四個。
“你們這是想將朕的朝堂,翻個底朝天。”
我闔起折子,抿唇一笑,俛眉道:
“豈敢,陛下圣明。”
我哥哥眼里又浮現幾分他那圣人君子民之父母似的憫恤,嘆道:
“說來也都是國之干臣,這折子批得,朕心里都有些不落忍——”
“哼,他們算哪門子的干臣,掌著慶國選賢進士的命門,食君之祿,各懷貪鄙,這才是敗國敗家的禍根呢。”
“禮部主持科考,為國選賢舉能,你們從這兒開始整頓,正本清源的用意,確是好的。”
我聽出他話里有話,理了長裾于他對面坐下,傾下身屏案扶腮望向他:
“僅僅是用意好?”
我哥哥笑而不語,溫目看了我一回,方答非所問地悠悠道:
“換一換血,也不是什么壞事。”
他總是能將這些殺伐決斷之事以一種閑庭信步似的態度淡然處之,沒有嫉惡,也不曾懷仇,好像只是振衣彈冠,隨手拂去一些薄薄的埃塵罷了。
他撫了撫鬢,想起什么,又來問我:
“明日午時在鹽市口正法,你想去看看么?”
我默了一默,緩緩地應了一句:“……好。”
我恨我自己,我這個人,見不得血,見不得死,見不得殺。
五六歲上初學女紅時,針剪割傷了手指,還要閉著眼喚侍女來包扎——很矯情,對吧。
可是這一回,我卻莫名鬼使神差地應下了哥哥。太平別院那場驚天的血案之后,我的心境也逐漸發生了轉變,因為心里開始有了恨。
近午的陽光白耀耀的,有些晃眼,我坐在法場對面的茶樓里,倚著雕窗,朝外探了探,哥哥靠在圈椅里,瞧著我的動作,只是笑:
“怎么選了這么個地方?”
我說:“視野好,看得清。”
哥哥又笑我:“怎么不去刑臺下邊,那里看得更清。”
我不看他,只說:“不想濺一身血。”
他不再戳穿我,只是端起一盞茶來,慢慢地吃著。
十四個因春闈舞弊事被判斬刑的禮部官員被捆縛著押上了刑臺,許是日光照耀的緣故,一個個臉面煞白,瞧著并無多少血色。
承乾的師傅被押在最前邊,我忽然想起昨日承乾在廣信宮說的那些話,對哥哥道:
“昨兒承乾來給我請安,可憐見的,被你和表姐打壓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我看這孩子懂事明理得很,你們做爹娘的欺負他,忒不厚道。”
“那小子同你告狀去了?”我哥哥撫著唇角幽幽一笑,嘆,“看來,課業還是太輕了呵——”
“他才不懂得告狀呢,我一打眼就瞧出來了,四五歲的孩子,你還給他指了這么個面惡心黑的老混賬做師傅……”
哥哥又笑我:“原來是替乾兒鳴不平來的。”
頃刻之間,窗外白光一閃,那老家伙已然人頭墮地,我無意間咬緊了下唇,瑟了瑟肩,卻還是忍不住撩開簾子去看,我再扭頭望向哥哥,他仍舊一副笑呵呵的模樣,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你是做姑姑的,你替他擇一良師罷。”
這是要我指一個新的禮部尚書,我眼里煥然現出幾絲光亮,凝了他片時,又恐有詐,揚了揚眉輕輕問他:
“還有這樣的好事,我指誰是誰嗎?”
“嗯。”
“若甫么——”
“嗯?”
我話鋒一轉:
“可惜太年輕了,旁的……且容我回去細想想。”
我又將眼光瞥向窗外,那一顆顆滾落埃土的頭顱映入眼眸,我自小是最不愛見血的,我卻驀地從心尖的那股顫栗里嘗到了莫名的快慰,不僅僅是因為擋住姐姐與哥哥宏圖大展的惡人終究得懲,更因為我在懲罰我自己,我在向我自己復仇……
我姐姐死了,她是被人殺死的,她流了多少血,又經了多少懼與痛,我還怎么能夠安心蜷在皇宮深苑里,無憂無畏地活?
我哥哥大抵見慣了這種場面,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撩起眼皮瞧上幾眼,再閑閑地同我搭著話兒:
“若甫是個堪用之材,這回春闈協同查案,立了頭功,你薦他來都察院算是薦對了,你不提,朕也是要擢一擢他的位子的。”
說著他又呵呵輕笑兩聲,于我耳畔打了個響指:
“看個砍頭看得這樣入神,不知道的以為是什么好戲呢。”
“哎你嚇我一跳!”我揉揉震麻了的耳朵抱怨一聲,“我聽得仔細著呢……”又問他,“若甫升遷——那對我有什么褒獎沒有?”
“你還想要褒獎?”我哥哥立馬拿出一副卸磨殺驢翻臉不認人的架勢,“去年內庫虧了多少銀子自個兒關起門來算算不曾?”
我默不作聲,他又說:
“朕等著銀子打仗,可別臨了上陣,把皇家的內帑教你賠光了——”
“賠不了——哥哥,與敵作戰,關鍵在心齊,我替你鏟奸鋤惡,可算是了了一樁大患呢,怎么不是賺?”
他不置可否,只撫著下巴玩味一笑,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兒:“朕聽說——你還做主免了那幾處封邑三年的稅收?”
“是。”我說,“都是為了慶國嘛。”
哥哥又笑:“我發覺這話,只有你姐姐說時,我才能信,旁人說時,便只能信一小半——余下那一大半,都是為了你姐姐。”
我分辯道:“那我與他們不同,不全信,也該信我一大半才是。”
“那一小半是——”
我含笑睇了他一目,悄聲道:“為了哥哥。”
“呵呵——”他輕笑著摩挲著下巴瞭望窗外,十四顆面目猙獰的頭顱已盡被劊子手斫了下來,掛在樁上,皂吏們搬來水桶,洗刷著滿地的血跡,他拿眼瞟了瞟我的神情,輕飄飄道,“這件事,很好,端看你——守不守得住罷。”
風乍起,夾道的桃花花瓣撲撲簌簌的乘風而落,我伸出手臂想要接住,卻被疾風卷得匆忙。
他起身來捏了捏我的鼻子:“可別把你姐姐的家底敗光了噢——”
我揉揉鼻子,望著那十四顆頭顱,問他:“若是今年又賠了呢?”
“賠了——打板子。”
我還在恍恍惚惚,他說著,便起來伸了個懶腰,悠悠然下了樓,仿佛不是剛剛陪我觀過斬刑,只是借著茶樓的雅間小憩了一會,語氣漫不經心,卻是與平日里分付正事的口吻一般無二,一時教人難辨真假,我追下樓問他:
“那賺了有獎賞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