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殺她?”
我從哥哥幽邃寧謐的眸光中讀出了令我窒息乃至絕望的內蘊,我渾身戰栗不已,翕瑟著唇,噙著淚哀怨地緊凝于他面目,我抱著自己的手臂,雙膝疲軟、力不可支地跌坐于地。
任我哭得椎心泣血、天崩地裂,我哥哥依然扶幾坐在榻上,巋然不動,冷漠得出奇,仿佛變成了另一個我從未識得的人,我好冷,哭著哭著便哭不出聲了,只是眼淚止不住地淌下,溫度也一點一點從肌膚上流逝,大殿內靜了片時,哥哥這才起身走過來,蹲下身撫著我的肩搖了搖,輕輕喚了一聲:
“睿兒。”
他的手掌那樣暖,教我冷冰冰的身子一個激靈,我卻避開他的撫觸,揚起淚盈盈的眸子凝看著他,仍舊是那一句:
“為什么要殺她……”
他垂目沉沉地嘆了一聲:“不是朕想要殺她的。”他將重音落在“想”上,算是承認了他確有謀殺之實行。
“可你早就知道有人要殺她!你不去護著她,你反卻、反卻抽身走了,你助著他們殺她!你就沒想教她們母子活下來!”我泣顫著控訴著,聲嗓亦由尖厲而漸漸低哀,“你為了不讓我去太平別院,你給我下毒……你不如連我一起毒殺了!”
“你懂什么。”
他并不理會我的情緒,默了一默,便放棄了將我從地上拉起來的念頭,緩緩坐回榻上,嚴聲道:
“你哪里知道,你姐姐最后的幾年里都在試圖讓慶國翻個天,她要建郵路、興商賈、建水師……可她忘了是什么在支持著她這些幻想的實施與推進——是權力!只有權力牢牢把控在朕手里,她那些不切實際的憧憬才有變為現實的可能,朕,才是這慶國的天!”
“權力,呵……”恨與痛充斥著我的心胸,我狠狠地質問他:“是誰給你的權力!”
“是,她幫過朕,只要她開口,朕的權力盡可以分她,便是這龍椅她要坐她也坐得,可她說要臣工與百姓做這天下的主——這江山,是朕想讓便能拱手相讓的么!朕答應,那些宰臣外戚、世家門閥能夠答應么?這是招亂之由、取禍之道!”
我哥哥唇角逸出一聲蒼峭冷峻的笑:
“你以為他們只是想殺個女人么?不,他們是想殺了朕!壯士斷腕,當時朕只有舍了她——這也是葉輕眉告訴朕的道理!”
“她懷著你的骨肉!她助你打江山,給你生孩子,陛下——”我搖搖頭,怨恨地睇視著他,“你沒有心!”
提起孩子,我哥哥的面容因為慍怒染了幾分赭色:
“如果不是因為懷著那個孩子,朕還未必殺她,你知道那個孩子是怎么來的!嗯?”
“是我勸她要個孩子的!”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哭吼出聲。
“你還替她申辯——”我哥哥仿佛被擊破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線,他扶著額,揉皺了眉眼,既悲且恨地申訴道:“她要孩子,同朕好好地說,朕或許會答應——可她!你知不知道,那個女人,她給朕……下藥。”他將“下藥”兩字壓得極低,似乎是在替葉輕眉和自己遮掩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他將每一個字都咬得極為狠重:
“她這是在藐視皇權。”
我以為葉輕眉那樣游戲人間的精靈,是不該以世俗的法度去忖度的,下藥,于她也不過是孩子氣的惡作劇罷了,他卻疑忌至此,我搖搖頭,覺得荒謬,扯著唇角,泠泠地逸出詭邪的笑聲。
“皇權,呵呵……陛下,你眼里心里只有你的皇權……”
他看著我,揉著眉心有些無奈地闔上眼:“笑什么、笑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和那個、那個瘋女人一樣,癡癡癲癲,不可理喻!”
我笑得渾身亂顫,忽然被這個稱謂激怒了,挼著襟口咳喘著陰下臉沉沉道:“你不要張口閉口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那是我姐!”
“那朕還是你的兄長。”
他聲氣一沉,目意漸窄,露出幾分不屑的譏嘲:
“她同你說過那樣多,說得那樣好,又與你真正履行過什么?三大坊教你沾過手么?前朝的事你挨過邊兒么?是朕手把手地教你,是朕帶著你一點點去做!”
他說著說著,有些激動起來,眼尾竟也泛了些紅意:
“將來便是承澤、承乾大了,朕也不可能再有耐性教到這個地步!她呢?她除了成日帶著你四處瘋玩瘋鬧,還為你做過什么?她又當你是什么——泥娃木偶么?比她那個瞎眼仆人都不如!”
“你胡說,你胡說!”我拼命搖著頭,嗚咽道:“那是因為——那時我還小……”
我以為這些話是一字也不該信、不可信的,但凡此刻我對姐姐待我的心意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都是對她亡靈的褻瀆。可是說話的人畢竟是我哥哥,哥哥說出口的話,總還是能夠刺痛我。
“朕也不是怪她。”他又仿佛悲憫地嘆了口氣,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繼而冷冷地說:“只不過朕是皇帝,不能逆人心天意而為。”
我凝著淚昂首駁道:“那么黎民百姓之心呢?她在乎他們,而在你眼里,只有那些貪官賊臣是人。”
“那些凡夫小民庸庸碌碌螻蟻一般,他們懂什么?他們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他們又知道什么是真正對他們好的?只有朕活著,才有人給他們做主!”
“你視人命如螻蟻,可姐姐說過,這世間,本該人人生而平等。”
“是么?”哥哥眼眸無波。秋風窸窸窣窣,襯得他冷靜得可怖,“云睿,你如今手里的人命并不少,你敢說他們個個有罪,你敢說你沒有因局勢而殺無辜?”他的語聲很輕,卻句句直擊心口,“為什么偏偏她死不得?”
“可我是愛他們的,我曉得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草芥,我至少心中有愧,不像你,你殺人,仿佛是為了好玩。”我抽噎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目光渙散,神志也漸漸恍惚,晴光暈在淚眼里,很快融成了一片。
“愛?你又真正能識得他們么——既不識得,又談何去愛?朕也會愧疚,朕是他們的君父,從本心論,朕希望他們都能活成你姐姐期待的模樣;然而為大局計,朕以為,天下無不可赴死之人。”
和煦的秋陽柔柔淺淺地鍍在他冷峭的側顏上,薄風吹拂著鬢角,仿佛他當真是什么濟世救民的圣人一般。他收了收躁戾,有些失望、又有些愛憐地看著我:
“云睿,你很聰明,可惜你和她一樣,你們女人,總是過分單純,不,你甚至比她還要幼稚天真。”
在我整個兒年少的歲月里,葉輕眉在我們眼中一直籠罩著神性的光芒,我的父兄們提及她時,莫不充滿敬仰,我從未想過,在她死后,會被哥哥以如此鄙薄的口吻談及——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哥哥。
哀惶之際,我泣顫著質問他:“你以為你殺了她,就能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了么?若沒有她,你算什么!”
他沒有生氣,只是斂眉略一沉聲:“云睿,你今日,太過放肆。”他垂目睇了我片時,轉而又道,“朕明白,你現在身體不舒服,知曉了這樣的事情,心緒大亂,朕不罪你。”
“我以為——”我悲不能抑,低頭捂住面哽咽道,“我以為你是愛她的……你是愛她的……”
“朕當然愛她,她的遺志,只要是合乎情理的,朕都會貫徹到底。朕也愛你,你是朕最疼惜的妹妹,無論如何,朕都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我恨你。”
哀怨的一聲。
我說話時并沒有抬目看他,他卻也沒有對我的話感到意外,仍舊平心靜氣地對我道:
“朕以為外邊的世道也并不合適你,是以,朕希望你還是——留在宮里,守在母后身邊。”
“你……太讓我傷心了……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別過面去,聲意一再哽顫,繼而望著膝下金磚透出的芒澤,說得很決絕:“我要走。”
“和……林若甫么?”他思量著點點頭,“好吧,朕雖不便再給你二人賜婚,也祝愿你們不離不棄,扶攜到老。”
他看了看我,語氣在我聽來竟夾雜了幾分催迫之意:
“你們……不需等著年末,內庫的事你也不必操心了,趁著天還未冷,早些動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