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后,我追問葉流云關于巧姑和那對金鐲子的故事,他如何也不肯對我說,我再問,他索性沉著臉不肯理我了,我覺得好生沒趣,嘆了一口氣,兀自倚向船舷,靜聽水流風嘯。
船駛入蘇州,兩岸一時繁華熱鬧起來,我也燃起興致,奇珍異寶見得多了,眼光倒不自覺地瞄向了那些秦樓楚館里飄搖的紅巾翠袖。
我從小跟在哥哥身邊,被他像男孩子一樣養大,周圍又大多是男人。我哥哥這個人偏偏又對女色沒什么執念,待他做了皇帝,立了后宮,后宮里零零星星的那幾位嬪妃,皆是利益聯姻,都湊不夠一桌牌九的。
如今我到了山清水秀的江南,見著這些螓首蛾眉婉娩巧笑的窈窕少女,自然是心旌搖曳,挪不開眼了。
我正覺著心曠神怡、賞心悅目,葉流云卻有些不安地回目望了我一眼:
“睿哥兒,你進去。”
“為什么啊?”
“你——哎,我說不明白,你先進去。”
葉流云顯出前所未有的窘迫,我不解,只覺他忽然別扭得不可理喻起來,扭過臉去不看他,哼道:
“我才不要進去!”
他拗不過我,也便不再堅持。
歌女船娘們咿咿呀呀唱著小曲,教我想起頭一回與哥哥一道來江南時乘船遇見的那位為我們搖櫓唱曲的阿嬤,曲調悅耳動聽,纏綿似風中絮,如燈前雪,左不過是些癡癡怨怨的情歌罷了。
我覺著好玩,也跟著唱。
我唱得起興,葉流云卻惱了,倏然一聲沉喝:
“你不要唱!”
我被他嚇到了,又覺得委屈,我做什么事,哥哥從來不會這樣粗暴地制止,更不會這樣兇我。我紅著眼眶瞪了他一眼,便置若罔聞,繼續放聲唱了起來。
他當真動了肝火,陡一鼓袖,河里登時激起兩幢樓那樣高的水花,擎天柱一般直插云海,兩岸商販的旌旗招牌東倒西歪,前邊那艘小船的船尾直接裂了個口子,若非即時靠岸,只怕船夫與客人都要落到水里。
我也被這股磅礴的力量波及,頂得心口生疼,岸上的人嚷的嚷,罵的罵,也有試圖過來勸解的,他們似乎將我當成了攬客的船娘,勸慰葉流云說:
“不就是聽個小曲兒嘛,有話好好說,別上火……”
我霍然起身,摔門進了船艙。
葉流云默默移船過去,賠了商販與船家。我不與他說話,他便也不尋我說話,如此兩廂僵持著。到了用飯的時候,他來敲艙門,我仍不肯開,他便將飯食放在側面的窗格邊,然而直到天黑,我一直沒有開窗取用。
其實我不是氣惱,我心里該是惶畏多一些,若非今日此舉,我幾乎已經忘記了他是一人可當百萬雄師、令世人聞風喪膽的大宗師。這世間繁華,歌詩文賦、煙柳畫橋,富貴迷人眼,文明表象掩蓋著氣力角逐的本質,我能夠活著,不被掠奪、不被殺害、不被欺凌,只是因為我是某個力強者的女兒,我是某個力強者是妹妹,為了讓我更安全,他們還總想要將我轉移,變成某個力強的妻子,弱者不能單獨存在,弱者必須變成某個力強者的所有物。我的驕橫、任性所依仗的無非是兄長的偏愛與縱容,揭開文明的遮羞布,我終究是弱勢的、乏力的、任人宰割的罷了。
待到夜晚,到底還是葉流云先做出了和解,他敲敲艙門,聲氣又恢復了往昔的溫藹:
“睿哥兒,我不應當發火,你別置氣,你開開門。”
燈火交映,照得船艙里亮堂堂的,船上與花樓里的歌聲仍綿綿不絕升起,悠悠蕩漾于虛空,而后我聽見近處傳來細柔的低嗚聲,如嬰孩啼哭,打開艙門,便見一只雪團似的貓兒守在門口,很快又黏過來蹭了蹭我的裙擺,我蹲下身將它抱起,余光瞥見前邊船上的船娘衣衫不整地走出來,將一個臟兮兮的醉漢從船艙里送上了岸。
葉流云挪了挪身子試圖擋住我的視線,溫聲道:
“別怕。”
我縮回艙內,將貓兒摟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它背上的軟毛,微微抬目顧向葉流云:
“流云世叔,對不起……”
“沒事,沒事……”
他說著,將荷葉包著的糯米團遞給我,又要替我掩上門窗,我卻忽然不安起來,扶著門問他:
“你要去哪兒?”
“我去那邊的樓里殺個人,很快就回來。”
他說得云淡風輕,仿佛他只是要去吃一盞茶,打一壺酒。
“殺誰?”
“朋友托付我的,不便說,說了你也不認得。”他松開闔門的手,囑咐我道:“你掩好門戶,不要隨意走動,遇事叫我,我能聽見。”
說罷一躍登岸,三步兩步便不見了蹤影。
我抱著貓兒守在艙里,翩躚繚繞的漁歌并不能再教我歡喜起來,那些扭擺這柳腰、招搖這紅袖的花朵似的女孩兒,也并不能夠再教我燃起欣賞的欲望,一河清凌凌的流水,也教這銅臭熏染的脂香粉膩翻攪得混濁了。
秋風拂過蕭疏的葦草,撥開船娘的歌聲,我聽見秋蟲嘶啞的長鳴,貓兒咪咪嗚嗚地蹭在我懷里,乖順地垂下毛茸茸的尾巴,闔上了眼。
神游之際,陡聞凌厲的金石之聲,張目便見一支箭羽深深插在了離我的脖子不足一寸的艙壁上。
“流云世叔!”
我放聲呼救,話音未落,又聞懷中一聲慘絕的哀嚎,低頭再撫貓兒,熱膩膩的,挪開手掌來看,只見滿指殷血。
“葉流云!”
嗖嗖幾聲,凌厲的箭鏃從四面八方射向船艙,我蜷起身子,顫抖著高聲地喚。左肩靠近心口之處倏爾一冷,我驚恐震怖地望著那支穿入我肉軀的羽箭,登覺刺痛襲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