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行宮密室里研制火藥的工作緊鑼密鼓地開展之際,我對外依然精心經營著城里的胭脂鋪子。
我自小喜歡自己調胭脂,一盒一盒地壘在妝臺上,鮮妍明媚,看著教人舒心。大抵是我那時為承澤扮了女裝的緣故,他發覺胭脂是甜的,小時候不敢教他吃多了糖,他便總愛翻弄這些胭脂盒子,趁人不備便擰開來拿指甲蓋兒輕輕挖一綹兒,含在嘴里,蜷在妝臺下悄悄地咽下去。
有時我抱起他,見他嘴角掛著未及抹去的紅彩,便知道他又偷了我的胭脂。我也不惱,卻偏愛逗他,尋來他偷吃的那盒胭脂給他涂在唇上,帶他照鏡子:
“好不好看?舔了就沒有了喔,好好留著它,若是午膳的時候還在,姑姑多給你一塊糖。”
那時他真的是很乖很乖的孩子,托著腮跽在我身旁看我搗弄著花瓣,巴巴地嗅著甜香,抿著小嘴一陣一陣地吞咽下口水,卻當真不曾再舔一舔嘴唇上的胭脂。
不曉得他后來被送去皇后宮里,最后又回到生母身邊,是否還保留著偷胭脂的癖好。許多年后回想起來,宮里這些孩子們,我總是心疼承澤多一些。
我搗慣了花瓣,有時喊張必教我搗硝石與硫磺,漸漸發覺搗胭脂與搗火藥的手法,其實是差不多的。
胭脂鋪與花炮局并不止是我為弒君計劃所做的掩飾,我是真的需要這些美麗絢爛的東西為庸碌的光陰做些點綴,仿佛是冬日晴暉杲杲,明暖可愛,縱然微渺,但總令人寬慰。
午后小憩,案前半啟著紗窗,日光輕盈的躍上眉梢鬢角,浸得人酥酥癢癢的,朦朧中恍見黃色的衣衫飄搖著從眼眸中曳過,我好像又見到了葉輕眉。
“姐姐……姐姐!”
我呼喚著驚覺坐起,正看見一位雍容美麗的婦人款款走進了鋪子,年紀三十許,玉瑤玉墜,身著嫩黃色的襖裙,溫柔華藹,觀之可親,我想起葉輕眉從前愛穿的那件黃衫子,那是很罕見的嫩黃,自她離去,我已多年不曾見著的那種顏色,如今又闖入了眼簾,想來若她還活著,或許年貌參差……
我托起腮來,不覺癡癡地望著眼前的婦人,她見我這副模樣,不由得一樂,走近來將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小娘子,是夢魘著了?”
我揚起臉來繼續望著她:
“姐姐,你好好看呀……”
她微微怔了一下,在我臉上輕撫了一把:
“嘴挺甜的。”
又問:
“大人呢?”
我已經快十九歲了,早已長成了成人的身量,只是面容生得稚氣,坐在那里看起來便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她這樣問,我也不辯解,只胡亂答道:
“出去了,姐姐想看些什么,同我說便好。”
我去柜子里為她挑了十幾種胭脂,排排陳列在小案上:
“姐姐你看,這些都是我自己搗的。”
“自己搗的啊,這么厲害!”
這個襯她膚色,那個能提氣色,這個養膚,那個美白,我如數家珍,一樣一樣給她試過,她被我哄得十分高興,一回買下許多。
我又對她說:
“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這樣的黃色,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她頗有些得意:
“好看吧,自己家染的。”
“姐姐家是開染坊的?”
她牽著我去到門外,指路與我瞧:
“你看,走過這座橋,往前走,挨著燒鴨店南邊那個小胡同里,陳記染坊,就是我家的。”
我興奮極了:“回頭我也送料子去你們那兒染!”
“我們都是接大單子,不過看你……”她說著笑盈盈地回頭看了我一眼,不由愣了一下,隨即感嘆道:“喔,長這么高——”
我沖她嘿嘿一笑:“吃得多,所以長得高。”
“幾歲了?”
“嗯……十三。”我毫不臉紅地撒了個謊。
她見著我歡喜得不得了,仿佛看到了希望,攥得我手腕生疼:“哎呀我家里有個女孩兒,跟你一般大,個頭兒也就到你胳膊這兒罷,你媽給你吃什么呀,這么大個子?”
我媽給我吃什么?草莓小蛋糕?葉輕眉在的時候,常常給我和李治做。至于我母后么,從來都是——“怎么又在吃?吃多少了?別吃了!”
我笑了笑,將手腕輕輕從她掌心里抽回來:“也就——吃米吃面,吃點雞蛋、水果什么的吧……”
她又拍拍我的背,攬著我道:
“個兒高,又能干,真好!小妹妹,回頭跟你媽說,你的衣料就送去姐姐家染,給你算最優惠的,姐姐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