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著那柄父親傳下來的鞭子走下輦輿,殿前的玉階并不長,我覺著丟人,便沒有讓侍女打著傘跟在身后。
天色灰蒙蒙的,母后宮里的女史掌著宮燈將我引進了大殿,我捧著鞭子跪了下來,地火燒得很暖,長明燈靜靜的燃著,往年這樣的時節,我過來,大抵會坐在茶爐邊,裹著氈毯偎在母親懷里給她念一些詩詞曲賦、傳奇話本,累了便枕在母親腿上,她會將手指伸入我的發根輕輕地撫挲著,像小時候那樣哄我睡覺……
想到這些,我的雙目便不由發熱,心里也愈發難過,我握著長鞭的手掌緊了一緊,皮革堅實的、粗糲的沉甸甸壓在掌心,后殿悠緩的跫音一步一步落在金磚上,由遠而近,我的心子也便一縷一寸地沉墜。
女史打起簾子,我將鞭子放在膝旁,伏身叩拜,婉聲輕輕道:
“云睿拜見母后,母后玉體康泰,萬福金安。”
我聽見裳擺窸窸窣窣擦過氍毹的細碎聲響,只將身子伏得愈低,額顱緊緊貼在地面,我聽見母后扶著榻緩緩坐了下來,沒有嘆息,連呼吸都一絲不亂,默了一陣才吩咐說:
“都下去吧。”
宮人陸陸續續地走出大殿,掩上朱門,空蕩蕩的大殿里,我誠惶誠恐地拜倒在當心,等著她發作。
“睿兒。”
母后輕輕喚了我一聲,嗓聲少有的溫軟,我八九歲的時候,她便已經不常這樣喚我了。
“來,坐到娘這里來。”
我訝然地稍稍抬起面來看她,她的目色祥寧,神情比往常都要溫柔,我眼里又不由得發熱,淚水啪嗒啪嗒的落在金磚上。我重新捧起鞭子,將它貼在襟前,膝行著一點點挪至階下,手足并用地扶著臺階匍匐于榻前,我將鞭子高舉過頭頂,哽咽道:
“云睿不孝,請母后責罰。”
她目光柔淡緩緩垂落在我身上,似看非看,過了一會兒,她撩目淡淡瞥了一眼鞭子,問:
“是圣上教你的罷?”
我一時哽住,哥哥教我說的做的全然記不得了,只是怔怔地跪在原處。她顯然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將鞭子從我手里挪開擱在坐榻旁,傾身扶起我,拂開我額前的碎發撫了撫我的臉頰,將我牽起來攬在榻上坐下。
“青蘋來信說,你在江南遇刺了,教娘擔心了好一陣,傷了哪里,給娘看看。”
我牽開衣領露出肩側獰厲的箭痕,母后垂下目光,微冷的手指輕輕撫觸著,問我:
“疼嗎?”
“已經不疼了。”我噙著眼淚微哽著搖搖頭,抬起眼,母親的顏容于我眼里暈成了瑩瑩點點的溫光,“就是……就是雨日里總有些酥酥的酸楚……”
她替我攏好衣衫,握著我的手掌輕輕柔柔地問我:
“娘給你的簪子呢?”
我的聲息陡然一緊,甚而凝滯了一剎,才低頭顫抖著手指從袖籠里取出了那柄簪尖鋒銳、垂著玉搖的金簪,雙手呈上。她拾起金簪,眉目溫善,照于燈火下細細看過一回,我喉頭輕顫著,巴巴兒看著她,我覺著仿佛下一瞬她便有可能將尖鋒刺入我的喉嚨,我誠然畏極了,又誠然盼極了……她終于并沒有那樣做,只是將簪子輕輕放回案臺上,又問我:
“恨不恨娘?”
我用力搖頭:“娘問這樣的話,是在折睿兒的壽。”
她默了一下,拍了拍著我顫抖的肩,攬我靠進她懷里,她撫著我腦后的青絲緩緩問道:
“睿兒,這會兒沒有人,你如實告訴娘,你心底里有沒有想過——改朝換代的事?”
我被問得心頭懵然,才一搖頭,張了張口,她便伸出十指輕輕抵住我的唇口,望著我的眼眸輕聲道:
“別著急搖頭,想好再說。在娘跟前,你要如實說,萬或心里頭一慌,說錯了,娘就沒法兒救你了。”
她又問:
“你在信陽,林若甫常常給你寫信罷?”
我點點頭。
“議論時政?”
我又點了點頭。
“為你謀反提供情報?”
她的語聲始終是溫和的,可我卻感到非常害怕:
“娘,若甫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我慌忙中又掙開她的懷抱跪下來,胡亂抓握住她的手,去夠旁邊的鞭子,塞回她手里,“娘,是我……是我混賬是我糊涂,我曉得娘心里一定恨死我了,您不要憋著,您打我!您狠狠地打!打死我也可以!您問什么我說什么,若有半句虛言,教天上的雷劈了我!”
可惜臘月的京都并沒有雷,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風吹落葉喑啞地唱著,和著寒號鳥的哀啼,像一曲挽歌。我抿著唇,含著淚看向她的眼睛,她眼里分明透著沉沉地失望與悲哀,卻還是松著手掌沒有接,繼而又溫聲細問道:
“告訴娘,你想沒想過殺了你哥哥,換林若甫,或是旁的什么人,來做這大慶的君。”
“我……我是行刺過哥哥……”我回著話,聲息顫栗不止,“我那時是想……我是想……若圣上在西境晏駕了,母后也可以坐鎮京都,扶立幼主,與民休息……您是我娘,皇后是我姐姐,乾哥兒是我親侄兒,我該死我實在該死……可是娘,我沒想過……我沒有想過……那樣的事……”
“你有火炮,完全可以打進京都來呵。”她若有所思,伸手撫了撫我流著眼淚、濕膩膩的臉頰,輕輕撥開沾在腮邊的碎發。
我搖搖頭,含泣道:“女兒從未想過傷害母后,女兒在西境時,原是預備與圣上一同赴死的!”
脫口而出,才鈍鈍訥訥地意識到,對于慶國的太后來說,這樣的話或許比前頭的猜想稍微能夠忍受一點點,然而對于我和哥哥的親娘而言,我簡直是毫不顧忌地在拿刀子捅她的心窩。
母后果然不說話了,我還在不停將鞭子往她手心里塞,嗚咽著喚她:
“娘,娘……”
母后闔目搖搖頭,輕輕推開我的手,神情哀傷極了,卻始終沒有一滴眼淚,低聲凄絕道:
“云睿,你的話孤都聽真了,孤也不曉得能信多少。既然你做的如此絕情,我們母女的緣分,到此也便算是盡了。”
她說到此處,低頭拍了拍我的手背,不顧我顫抖著唇齒,狠命地搖頭,繼續問道:
“火藥的方子,你沒給圣上吧?”
“沒……”
“嗯,不要給他。”她點點頭,昂首幽幽嘆了口氣,“你到底是我腸子里爬出來的,我也不想……看著你慘死。”
默了默,臨了又囑咐了一句:
“你若是還憐念婉兒,憐念我,今后無非常之事,就不要再見了。”
我搖著她的膝腿抽抽噎噎地哭:
“娘,娘,您不是不要我……您不會不要我的……是嚇唬我的對不對……對不對……睿兒今后哪兒也不去,就留在娘的身邊,陪著娘,娘別不要睿兒……娘別不見睿兒……睿兒都聽娘的話,再也不同娘頂嘴了……”
她挪了挪膝腿,避開我,漠然道: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孤唬了你一回,不會再唬你第二回,這一次,孤是當真要賜你死。既是圣上的意思,教你活下來,孤不便再多言……”
繼而她有些感傷地撫了撫我的臉頰:
“若是去年離京之前你能這般想,該有多好……”
她說罷,垂下手不再看我:
“好了,你走吧。”
“我不走!”我含淚再將鞭子奉過頭頂,“娘,我忤逆不孝罪該萬死,您打死我,我認;您不能不要我……”
她神情冰冷,端凝如塑,拂了拂衣擺,起身便往后殿走去:
“孤不會打你的。圣上疑心,想要孤作戲給他看,孤老了,演不動了……從今往后,你們兄妹愛怎么著,就怎么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