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賭坊與青樓并不只是生財之法,更是我的情報站。人于閑逸享樂之際,溫香軟玉之懷,肉林酒池之中,往往容易得意忘形,放松警惕,一些年輕剛入仕的才子喝點小酒便吹噓起自個兒平日里在官中耍過的那些小聰明,至于那些老成持重的宰臣,也難保家中有些貪玩的子弟,總能教我收獲一些意外的消訊。
其實他們也說不出什么驚天的大事來,教尋常市井中的人聽了去,并沒有什么價值,倒霉就倒霉在碰見了我呵:店里的姑娘、伙計都被訓練成了我的耳目,處處留意,積少成多,千絲萬縷連在一處,也便有了線索,我再吩咐手底下的人一查,那些披蟒腰玉的朝官們沒幾個能遭得住。
我管內庫的時候,一味教若甫銀票穩著他們,也不知白搭進去多少銀錢多少辛苦,如今我拴著他們,靠的是手里攥著他們的把柄,從前我是如何捧著他們,也該他們提著心吊著膽孝敬孝敬我了。
才一入秋,又到了殺伐的時節,我便捏著吏部尚書勾結商賈賣官鬻爵的把柄,逼著老爺子辭了官,趕在這個當口兒,將舉薦林若甫的折子又遞了一回。
我原以為,圣上這一次總不能再拿那些老話來敷衍我,卻不料他比以往都要過分,渾然像不曾見過我的折子一般,第二天就將原任左侍郎擢為了尚書。我沒奈何,只好去御書房請見。
說來氣人,他樂意見我時,一時三刻便將我召去,分毫遷延不得,我要見他,他能今日拖明日,明日復明日,臨了還得是看他得了空,召我過去。
“圣上說,請公主明日到御書房用午膳。”
一如既往,他似乎還是很喜歡踩著飯點召我。
走進御書房,我嗆得連咳了幾聲,打眼瞥見宮人捧著的盤盞里油汪汪紅艷艷的我就知道來者不善了。他倚著坐榻閑閑地翻了一頁書,余光略掃了我一眼,只淡道:
“朕用過了,你隨意,不必拘束。”
宮人們布過膳,沒有像從前那樣退到遠處,而是排排恭肅地侍立在近旁,我自小從來沒跟他客氣過,今日為他這番話,為這些人,倒莫名生出幾分不自在的疏離。
尊長賜,不敢賜,何況是圣上,何況當著這么些人。我也不是不能吃辣,只是再能吃辣,也經不住這么吃,一桌五六七八個盤盞沒一個不是火辣辣的,雞丁里能挑出一半的青紅椒和花椒,白菜被紅油熗過也浸染成紅色,就連米飯也是辣牛肉拌著的。
我端起碗,憋著勁兒地吃了幾口,辣意扯著紅暈一寸寸漫上臉頰,我只得停下來略緩一緩,他見我不動筷子,倒又漫不經心地勸上我:
“多進一些,朕特地囑咐了他們,都是你愛吃的,自家兄妹,不要外道了才是。”
經他再這么說來,我不吃就是不領情,那就只好硬著頭皮將菜肉從辣椒和紅油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來。他放下書,一壁舀了一勺和著花椒的辣湯淋在我的碗里,一壁笑與宮人們打趣道:
“你們看看她,每回在朕這里用膳都尖著筷子,這般生分——”
我捂住臉,眼淚都快教辣出來了,傾向旁里連著嗆咳了好幾聲,實不愿教宮人看見我狼狽之狀,只好放下碗箸起身作禮:
“御前失儀不恭,臣先行告退,望求陛下容諒。”
他卻揚目靜凝了我片時,微笑道:
“坐下吧,朕又不罪你。”
我要哭了,又見他轉過臉瞥向宮人,沉聲:
“眼看著公主這般,奉茶的人呢?”
奉茶的小太監趕忙跪叩著說沒有余茶了,只好現燒水沏去,我側過臉嘶嘶吸著冷氣,我真的哭了。
“怎么不吃了?接著吃。”
他陰柔的嗓聲一縷幽魂般略過耳畔,我舉目哀怨地剜了他一眼,他這才揮揮手罷退了宮人。事已至此,不必查彤史,我也猜到這是對我支使柳如眉作弄他之事的報復。
“你挺能耐。”
他看著我,語氣清冷沉靜,神情也看不出喜怒,頓了一頓,就在我想著他這樣愛面子的人如何能將受我作弄的糗事說出口來的時候,他卻蹙著眉說起另一件事:
“朕百思不得其解呀,那些朝臣,怎么轉了性兒,忽然都肯依著你了。”
我緩了緩,拿帕子抹去嘴上地紅油,冷著眸光笑了笑,將嗓聲放得低柔,故意慪他:
“那還不容易,我若說——是美人計呢?”
他面色果然為之一沉,我心里得了意,緩緩起身走到他身后坐下,親昵地撫著他的手臂,附耳幽幽道:
“哥哥,你猜不到罷,我這一多半的門客,都是床上交下的——”
“你再說一遍。”他的語氣依然平靜,眼角卻忽然閃露出了幾分兇光,仿佛我再多說一句,他便要騰躍而起,扼住我的喉嚨。
原來——他究竟還是會生氣的,不必搬出葉輕眉來,我也可以教他生氣。
我心尖兒也顫栗起來,雜著緊張的興奮,聲調也不由得略高了幾分:“多新鮮呢!你不幸妃子?我就不能睡幾個男人啦?你滿朝文官武將,我高興,我把他們都幸了,誒——我也納入后宮!”
我一邊說,一邊盯著他的臉看,卻并沒有在他臉上找到我所期盼的急怒羞憤,他闔上眼,忽而“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我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你怎么了?”
他笑得喘不過氣來,笑罷睜開眼,屈指刮了刮我的鼻尖:
“不愧是我妹妹。”
我還沒緩過神來,他已回顧銅鏡后邊輕咳了一聲:
“若甫,都聽真了,啊?出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