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靜謐漸逝。
琥珀色薄霧浮滿宣州城，灰朦朦天色即將掀開一場百年盛典。
這場百年盛典就是宣酒大醮，一個宣酒祭祀儀式。
羅九觴跪坐在醉仙巷的露臺上，指尖輕撫過秘色瓷酒樽的蓮瓣紋。
這是琥珀山莊窖藏百年的重器，此刻盛著今年新釀的九醞春酒，等待敬獻宣酒大醮的祭壇。
“啪”。
秘色瓷酒樽墜地的脆響炸開宣酒大醮的夜，羅九觴眼睜睜看著北斗七星從釉面裂紋里蹦出來。
那七顆星子拖著血尾巴在青石板上亂竄，最后竟拼成個箭頭直戳后山——正是琥珀山莊封了二十年的醴泉禁地方向！
“九醞春酒！那是九醞春酒啊！”觀禮的老酒工捶胸頓足。
羅九觴顧不得滿手被碎瓷割出的血口子，伸手去撈最大那塊殘片。月光忽地一暗，釉面裂紋里滲出黑紅色的黏液，順著他的指縫往腕子上爬。
“血祭窯！這是血祭窯燒的兇器！”人群里炸出個破鑼嗓子。
羅九觴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想起《酒經注疏》里那段禁忌：天寶三年，紀叟用叛徒的血肉封窯，燒出的秘色瓷能通陰陽。那夜之后，整個金谷酒坊三百口人……
“讓開！”一聲暴喝打斷思緒。
酒丐杜忘憂的竹杖點在他咽喉三寸，杖頭嵌著的青銅牌突然射出青光。
老人渾濁的眼球映著碎瓷幽光，“三十年前謝清凌帶著酒樽出逃時，也是這般月圓之夜。”
羅九觴本要施展“醉仙八步”中的第三招“荷露分香”。每塌一步改變周身三寸氣溫，可融化為冰雪。
說起這“醉八仙步”那歷史可就悠久了。它源于唐代釀酒大師紀叟觀八仙醉酒所創，這時配上釀造好的宣酒，每步踏出皆帶酒氣漣漪，方寸間閃轉如甑鍋蒸汽。
但羅九觴渾身內力像被扎破的酒囊“嗤嗤”外泄，這才驚覺方圓十丈早被布下“鎖龍釀”——青石板縫里滲出的竹葉青正凝成八卦囚籠！
“金谷酒牌交出來！”杜忘憂的獨眼里閃著癲狂，“三十年前謝清凌偷走的……”話音未落，九層祭壇上的青銅酒爵突然集體炸裂。
去年臘八封壇的“千日醉”噴涌而出，混著血腥味的酒霧里，竟浮出紀叟的鬼影！
“師父！”羅九觴嘶吼著往后蹭。
酒霧中的紀叟脖頸套著青瓷幫鎖魂鏈，枯手指向醴泉井方向。更駭人的是那鬼影腰間，赫然掛著與他七竅葫蘆一模一樣的酒器！
劍鳴破空而至。
謝清凌的青衫掃開血霧，劍鞘挑飛杜忘憂的竹杖。
師徒倆目光相撞的剎那，羅九觴渾身血液凝固——師父右臂刺青在月光下活了！
青瓷幫的浪濤紋里鉆出竹葉盟的“聽雨”血印，像蜈蚣般在他皮膚下游走！
“去井底！用你及冠那天的斷腸紅……”謝清凌的密語被刀劍相擊聲絞碎。
羅九觴抱著碎瓷片翻滾躲避時，瞥見師父劍尖挑飛的半塊人皮——那刺青邊緣的肌理，分明是從活人身上現剮下來的！
醴泉井的寒氣刀子似的往骨頭縫里鉆。
羅九觴哆嗦著摸出犀角杯，這是去年及冠時謝清凌所贈，杯壁刻著“三蒸三釀方得醇”。
杯中殘酒突然沸騰，九道酒紋化作金蛇鉆入井壁青苔。
“叮——”
井水倒映出兩個他。一個是葛布衫染血的釀酒學徒，另一個竟是束發佩劍的酒神衛！
幻象中的自己玉冠刻“金谷“篆文，正將青銅酒勺探入陶甕。
甕底沉著的銀鎖片，與蘇熙雪白日盤賬時把玩的那枚一模一樣！
“找到你了。”陰惻惻的笑聲在井口炸響。
三個黑衣人影蝙蝠般倒掛而下，為首者腕間銀鈴震得井水泛起血沫——正是血狼部祭司的催魂鈴！
羅九觴后腰撞上井碑，裂縫里突然滲出他親手釀的桃花醉。
“少主的酒蠱餓得很吶。”祭司的彎刀劈開酒霧，刃口靛藍幽光映出羅九觴扭曲的臉。
生死一瞬，他抄起酒液潑向井壁。
百年青苔遇酒即燃，幽藍火光中現出九條青銅鎖鏈，鏈身鏨刻的《酒誥》經文竟與血醅甕上的咒文首尾相接！
“酒龍吟！”暗處傳來蘇熙雪的嬌叱。
羅九觴只覺掌心一燙，青銅酒勺自動飛入手中。
井底陳釀化作水龍沖天而起，祭司的彎刀劈在龍鱗上火星四濺。借著反震之力，羅九觴瞥見蘇熙雪的水晶鏡片在樹梢閃光——她唇上沾著的，分明是自己葫蘆里的新豐酒！
“轟！”
謝清凌劍氣震碎鎖龍釀沖入井底時，正看見羅九觴引動九道水龍。少年葛布衫獵獵，后頸胎記在酒氣中泛著星圖幽光。
這畫面與二十年前的雨夜重疊——那時他剜下右臂刺青，將嬰兒足底“酒神印”烙在自己傷口。
“小心！”謝清凌揮劍斬斷偷襲的毒鏢，卻見羅九觴突然僵住。
青銅酒勺映出的畫面里：二十歲的自己抱著啼哭的嬰兒，劍尖滴著青瓷幫主的血。
而燃燒的“金谷酒坊”匾額后，分明站著如今琥珀山莊的曲蘅大師！
“師父……這是？”羅九觴回頭時，謝清凌的劍鞘已點中他昏穴。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師父左手指甲滲出的“三日醉”毒液——與竹葉盟暗殺堂主指甲里的殘毒一模一樣！
羅九觴在劇痛中驚醒。
地窖血醅甕的封泥正在龜裂，他及冠那日親手埋下的“斷腸紅”汩汩外涌。
甕中浮出個襁褓嬰兒，頸間金谷酒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
更駭人的是甕底酒液映出的畫面：謝清凌剜下的刺青人皮下，赫然是竹葉盟主才有的“三醒”血印！
“喵——”
黑貓的厲叫劃破死寂。
羅九觴回頭，看見杜忘憂的尸身趴在窖門口，右手死死攥著半塊帶刺青的人皮。
月光透過氣窗照在那塊人皮上，青瓷浪濤紋下漸漸浮出字跡：“弒父者，清凌。”
井口方向突然傳來蘇熙雪的尖叫。
羅九觴沖出去時，正撞見謝清凌的劍尖從她心口抽出，沾血的《酒經注疏》殘頁飄落在他腳邊——那上面用女兒紅寫著：“羅九觴即金谷遺孤，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