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外面陽光如炙，殿內亦是燈火交映，但這座養儀殿內，卻總似被一層難以名狀的陰霾悄然籠罩，揮之不去。

姜廣知，閉目癱靠于龍榻之上，他面無血色，容貌比數日前更是顯得蒼老而瘦削。

盛夏之際，加之燭臺圍繞，他竟裹著錦被，身軀不時地打著寒顫，仿佛深陷冰窟之中。衣襟之上，虛汗不止，很快便濕了一片，侍從們時不時地為他擦拭，更衣，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郁。

趙得壽從殿外接過一只精致的食盒，緩緩走到姜廣知身前。他輕輕打開盒蓋，兩碗溫熱的湯食便呈現在眼前。

趙得壽躬身而立，將碗呈于圣前，輕聲道：“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差人送來了兩碗湯食。您看，您是喝這山藥排骨湯呢，還是這百合燉雪梨？都是娘娘親自做的，頗為用心啊。”

姜廣知微微張開眼，無力地搖了搖頭。

趙得壽用一種哄孩子般的口氣，說道：“陛下啊，您就喝上兩口吧。娘娘她日日憂心您的龍體，您卻不讓她探望服侍。娘娘每日送來這湯食，也是她的一片慰藉之情。您再不喝上兩口，只怕她真會抗旨沖進這養儀殿來，到時老奴可真是左右為難了！”

姜廣知聞言，微微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隨意指了一下其中一碗湯。趙得壽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欣慰之色，他端起湯碗，小心翼翼地服侍著姜廣知喝下了幾口。

用罷湯食，姜廣知深吸了口氣，聲音虛弱而飄渺：“朕如今這副境況，已是半入黃土之人。若被那些心懷叵測之徒知悉朕的慘況，恐做作亂不止。此刻，竹銳尚未接穩朝堂之事，朕多在一天，他便多一天時間豐滿羽翼。”

趙得壽聞言，心中感慨萬千：“原來這就是您不讓任何人探視您病情的原由啊……陛下，您對太子殿下真是用心良苦！”

“不過，太子殿下也的確沒辜負您的信任和期望。他每日都認真處理朝政，無論多晚，奏章均會當日批完，勤勉得很吶……而且……”隨即，趙公公將今日朝堂之上發生的事講給了姜廣知。

姜廣知的面容終有一絲舒展，他微微點頭，輕贊道：“竹銳越發果敢有謀了，的確有帝王之資……”

但轉瞬間，他的面容又籠上了一層陰霾，悲從中來，哀嘆道：“為何不是蘭錦！為何不是蘭錦有此等德行，此等勤奮，此等才智與謀略啊！從小朕便把心思和疼愛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卻還是樣樣比不過那姜竹銳！真是天意弄人！”

姜廣知激動地搖著頭，發出了幾聲深咳，隨后便喘息起來，仿佛窒息之人。趙得壽大驚失色，連忙上前順其心背，不停地安撫道：“陛下寬心，保重龍體！保重龍體啊……”

姜廣知漸漸平緩了呼吸，長嘆一聲：“天道好還，此乃命數……”

趙得壽道：“再過幾日，醫術大會便會召開。太子殿下一定會尋到絕世神醫，為陛下醫治的！”

姜廣知搖了搖頭：“朕的病已無力回天。不過……”

“這醫術大會若真能得益于民，竹銳便也收了民心，想必也無人再用孫墨之死詬病與他……無論如何，把持住朝政，穩住萬民之心，守住這萬里江山，大鈺還是姜家的……是姜家的……姜家的……”

姜廣知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他閉上了眼睛，似有一滴眼淚默默從眼角滑落。

趙得壽抬手想去為姜廣知拭去眼淚，可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來。他靜默侍立于旁，目光閃動，雙眉輕抽，若有所思。

緩了片刻，姜廣知半睜開了雙眼，他問向身旁的趙得壽：“趙公公，你在朕身邊多久了？”

趙得壽躬身而答:“陛下登基不久，便召了老奴入宮，一晃也有十七年了。“

“十七年，甚久……甚久……”姜廣知突然睜大了眼睛，看向趙得壽：“一個威風四面的鏢局總鏢頭，卻自斷命根，來宮里服侍朕這么多年……你……可有悔？”

趙得壽一愣：“陛下為何突然提起此事，老奴萬般惶恐呀！”

趙得壽撲通一聲跪地，聲音顫抖道：“當年老奴丟失主家重要貨物，被主家逼債時又失手殺了對方，是陛下您從斷頭臺上救下老奴，老奴才茍且活到現在……陛下的救命之恩，老奴豈是這十七年能還完的啊……老奴心甘情愿一輩子侍奉陛下，豈能有悔！”

這時姜廣知突然掙扎著俯身向前，伸手抓住了趙得壽的胳膊：“這十七年，朕最信任之人就是你了，朕的難言之隱，也只有你懂……那你陪朕一同去那邊，好嗎？朕怕他們……在那邊會……”

趙得壽連忙上前攙扶住姜廣知，回復道：“陛下，老奴的命都是您的，這輩子不夠，下輩子再續。您放心，老奴定會一直陪著您，護著您，侍奉著您的!”

“甚好……甚好……”姜廣知緩緩躺平了去，疲憊不堪地喘著粗氣，閉上了眼睛。

趙得壽靜靜侍立一旁，思緒不斷沖上心頭……

……

回想當年，一提到勇虎鏢局那在京城可算得上是鏢局里的頭一號。鐵血丹心之士匯聚一堂，金字招牌熠熠生輝。

總鏢頭趙虎，更是威名遠播，聲震四方。其人心思縝密，武藝超群，善用暗器。凡經他之手托付之物，無論山高水遠，皆能安然抵達，無損分毫。山匪盜徒聞其名，莫不退避三舍，鮮有人敢觸其鋒芒。

彼時，鏢局接下一樁重任，乃被戶部清吏司臨時征調，為深受水患之苦的鸞順縣運送救災銀兩。趙虎率領鏢局精銳，一路護送，終于將貨銀安全送達。

然而，至鸞順縣交割之際，卻與該縣主簿發生爭執。那主簿一口咬定貨物與公文所載少了一箱銀兩，誣陷勇虎鏢局貪墨朝廷賑災官銀。其氣焰囂張，言辭激烈，直把趙虎氣得七竅生煙。

趙虎本不想糾纏，預拿訂契明責，可那主簿蠻橫無理，不依不饒，竟上前欲與趙虎撕扯。趙虎無奈之下，一臂推開，卻不料那主簿猛然倒地，以頭搶地，頓時氣絕身亡。

由此，趙虎背負了殺害官吏之罪，不僅勇虎鏢局被查封，趙虎更是按律法被判處了斬刑，命懸一線。

然，天無絕人之路，正當趙虎被押赴刑場之際，恰逢新帝姜廣知登基不久，巡游至此，聞聽此事，于是有了大赦之心，免了趙虎的罪罰。

趙虎因此得以死里逃生。為報圣恩，趙虎自愿進入宮廷擔任內侍。姜廣知親自賜名“得壽”，留于身旁，予以重用。

從此以后，江湖之中少了一個總鏢頭趙虎，皇宮之中多了一個司禮大太監趙得壽……

……

此時此刻，趙得壽俯首為姜廣知擦拭去額頭的汗水，看著姜廣知那萎靡而頹敗的臉龐，趙得壽的眼中閃過一道復雜而詭異的光，宛如冬日湖面下悄然涌動的暗流，深邃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