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在墨藍綢緞上洇出裂紋,東方悄然折起一縷蟹殼青的晨光。
一個粗壯的身影踉蹌著撞進白角驛,腐朽的木門轟然裂開,驚起檐角沉睡的銅鈴。他一屁股坐在院內的馬車上,呼呼地喘著粗氣,臉上的刀疤隨著抖動的肌肉微顫。
此時,院中暗影處晃過一人影,刀疤漢子瞬間警覺,慌忙把彎弓擋在身前:“誰?”
劉府家仆幾乎是從墻角的磚縫里擠出來的,躡手躡腳走上前:“是我,是我,家主讓我在這兒候著消息。敢問……事情辦得如何了?”
他話音剛落,刀疤漢子突然暴起,鐵掌拍在車架橫梁,整架馬車竟如紙糊般攔腰折斷。驚飛的夜梟掠過水井,打翻的木桶滾入了雜草叢。
家仆嚇得一步退回墻角。
刀疤漢子大喘兩口粗氣,喉間滾出困獸般的低吼:“姜竹銳身邊那個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一個侍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如此功力?”
家仆倒抽一口冷氣,怯怯地說道:“您意思是……事兒沒辦成?”
刀疤漢子瞥了一眼家仆:“我十幾個兄弟都沒了!就連四皇子殿下指派來的蒙三洪居然……居然也折在那個家伙手下!”
“您是說那個被譽為千鹿第一鏈的奇俠蒙三洪?”
刀疤漢子點了點頭。
家仆嘆了口氣,從懷中摸索出兩封信,一封為白色絹紙信封,一封則為黑色桑皮紙。家仆掂量了一下,將白色的揣回了懷中,將黑色的遞給了刀疤漢子。
“主上說,若事未辦成,則需您立刻回千鹿,并將此信轉交皇子殿下,萬萬不可再回大鈺!”
刀疤漢子雖滿臉不甘,卻也接過了信,揣在了懷中:“我知道該怎么做!”
他四下看了眼院子:“剩下交給你了!”說罷,他跨出院門,飛身上馬,很快消失在灰蒙的天色中。
當第一縷天光刺破云層時,燃燒的梁柱正轟然倒塌,騰起的火星與朝霞混作血色。白角驛燃起的大火,比太陽亮的更早,燃得更烈!
......
朝日初升,金輝灑滿永安殿。
早朝之上,姜竹銳神采奕奕,朝服上的銀線蛟龍隨呼吸微微起伏,似要破云而出。昨夜的驚心動魄已被鄭明喜帶來的驚喜所驅散,他時不時地將目光投向鄭明喜,眼中閃爍著崇拜和好奇的光芒,如同星火般熾熱。
鄭明喜頻頻使眼色示意他收斂,卻無濟于事,只得無奈地側過臉去,躲避姜竹銳的目光。然而,這一側臉,恰好撞上劉一樹悄然瞟來的目光。那一瞬,鄭明喜仿佛看到寒潭深處游過一尾隱秘的黑魚,待要細辨時,對方已轉回頭去,只留下一絲淡淡的水波,在他心間悄然蕩漾……
......
退朝鐘聲未歇,姜竹銳已迫不及待地扯著鄭明喜的衣袖,疾走而出。
兩人一路穿過宮道,當踏入逍遙閣的一瞬,大門便被“嘭”地一聲關上。
姜竹銳拉扯著鄭明喜的袖子,目光灼熱:“明喜哥,現在沒外人,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那把藍色的劍呢?那了不起的劍法叫什么?你為何深藏不露如此之久……”
鄭明喜掙脫掉姜竹銳的手,從腰間抽出短棒,在手中隨意比劃了幾下,淡淡道:“你莫不是被鐵鏈震糊涂了?我用的這根木棒子......”
“你以為我是小孩子,那么好糊弄!”姜竹銳一把奪過短棒,隨意丟在了石桌上。
鄭明喜眉頭微皺,抬手作勢要敲姜竹銳的腦門。然而,姜竹銳卻突然抓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手掌間細細摸索。
“干什么呢?!”鄭明喜一個激靈,連忙把手抽了回來。
“你的虎口有薄繭,那是練劍之人的繭,使棍之人的繭該在掌心!”姜竹銳抬起頭,噘著嘴嘟囔著:“是不是鄭伯教你的獨家秘笈,連我都不能透露嗎?”
“不能!”鄭明喜應付一句,轉身欲走。姜竹銳卻像只頑皮的小獸,圍著他打轉,不依不饒。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時,譚莯抱著一疊奏章緩步走來。
她一步擋在鄭明喜身前,對姜竹銳說道:“知道這個護衛有點兒本事,關鍵時候能保你性命就好,何須刨根問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都有自己的秘密,莫要苦苦追問!”
說罷,她將奏章往姜竹銳懷里一遞,嚴肅地說道:“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聽得譚莯的話,姜竹銳倒是安靜了下來,他悻悻地抱起奏折,轉身回了書房。
鄭明喜眼中閃過一絲感激,輕聲道:“謝謝你為我解圍。他倒是真聽你的話!”說著,他坐在石桌旁,為譚莯倒了一杯茶。茶香裊裊,彌漫在空氣中,帶來幾分寧靜。
譚莯坐了下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鄭明喜的臉上,似有深意。白玉茶盞中騰起的霧氣裊裊上升,卻未能阻擋她的視線。
鄭明喜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嬉笑道:“譚女俠是在欣賞本公子的絕世容顏嗎?”
譚莯輕笑一聲,轉眼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
她輕輕吟道:“寒潭冰魄淬劍骨,烈焰鍛鋒礪刃魂;月影驚鴻穿山海,日影碎星破九霄!”
聞言,鄭明喜執壺的手驀地在半空一抖,幾滴茶水濺在桌上,發出輕微的“滴答”聲。他默默低下了頭,放下茶壺,輕嘆一口氣:“你果然猜到了……”
譚莯點了點頭:“聚星月之氣,發寒芒之刃,能留下那般劍痕的,怕也只有這個人了……”
譚莯目光柔和地看向鄭明喜,輕聲說道:“十年前,有兩個少年,頭戴虎面面具,各持月影日影之劍,挑戰江湖高手、各派宗師不下百名。兩年間,他們屢屢獲勝,名震江湖,人稱‘虎面雙奇’。”
她的視線穿過茶湯上升的霧氣,仿佛看見了兩個背著長劍的少年并肩走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鄭明喜靜靜聽著,把頭垂得很低,白玉似的面龐泛起微紅,他的心中似江河翻滾,波瀾難平。
“然而……”譚莯頓了一刻,繼續說道:“然而,不可一世的他們,卻在明秋山挑戰劍仙葉如雪時戰敗,其中一人墜下山崖。從此‘虎面雙奇’便在江湖中銷聲匿跡……”
譚莯輕嘆一口氣:“回想起來,正是那個時候,得聞鄭副將的二兒子突患重疾而不治,為此鄭副將告假許久,安頓家事。”
“當年,定不會有人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直到如今,我才知曉這之間的關聯……”
譚莯小心翼翼地看著鄭明喜那低垂的臉,輕聲道:“抱歉,或許我不該提及此事。我只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多了一個知曉你過去的人……若你不想聊,便不聊了。”
鄭明喜緩緩抬起頭,原本明亮的眸子被一層薄霧籠罩,顯得朦朧而深邃。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釋然,輕聲嘆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