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金粉般悄然灑落逍遙閣庭院。姜竹銳伏在冰涼的石桌上沉睡，金色的晨曦為他身后鍍上一層柔光，卻化不開他眉間凝結的愁緒。
蘇鐵與幾名侍衛倚柱而立，眼窩深陷，難掩徹夜守護的疲憊。幾名侍女蜷縮在石階旁，腦袋不時輕點，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
就在這靜謐時刻，庭院門扉處傳來細微的聲響。鄭明喜半扶半抱著虛弱的譚莯，緩緩踏了進來。晨光勾勒出他們相依的身影，在地上拖出長長的、沉默的影子。
鄭明喜目光掃過院內眾人，俯身在譚莯耳畔輕聲道：“看，這滿院的守候，都是為你。”
仿佛心有靈犀，沉睡中的姜竹銳猛然驚醒，肩膀一顫便直起了身子，惺忪睡眼瞬間聚焦在門口。
當看清那張蒼白如紙的面容時，他失聲喚道：“譚莯姐！”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沖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過鄭明喜臂彎中的人，那動作輕柔得仿佛捧著易碎的琉璃。
譚莯被攙回房中，目光無意識地游移，忽而被定格在方桌之上。幾枝新采的銀蕊雀蘭，正亭亭玉立于素凈的梅瓶中。花瓣舒展如蝶翼，銀蕊吐芳似星辰，在晨光中煥發著勃勃生機，倔強地對抗著屋內的沉疴之氣。譚莯那灰敗的心境，竟瞬時被刺入一道光。
此時，門外響起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黃連、黃柏兄弟二人抱著沉重的藥箱，匆匆踏入室內。
鄭明喜眉梢微挑：“你們也在？”
黃連微微躬身：“回鄭將軍，殿下早有吩咐，說您定能尋回譚將軍，命我兄弟二人早早備好一切，在此候著。”
事不宜遲，診斷隨即開始。兄弟二人神色凝重，指尖搭上譚莯冰涼的腕脈，眉頭頓時絞成死結。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細微的呼吸聲和藥箱開合的輕響。
他們熬制湯藥，藥氣氤氳升騰；施針走穴，銀芒閃爍；甚至動用秘法，以銀蛇攻毒，試圖封堵那肆虐的毒氣。每一次嘗試都傾盡全力，每一次探查都小心翼翼，然而兄弟倆眉間的陰云卻愈發濃重。
良久，黃連緩緩收手，額上已布滿細密的汗珠。他轉向姜竹銳，聲音艱澀：“殿下，恕草民無能。譚將軍所中這‘噬骨散’，確為天下至陰奇毒，其性詭譎，盤踞筋髓。草民窮盡所學，也找不到攻克之法。僅能用藥劑和針穴暫時壓制毒痛，勉強吊住這一線生機……一旦壓制之力耗盡，毒發之勢恐將……”后面的話，他實在不忍再說。
“解藥！定有解藥！”黃連話音未落，姜竹銳已急聲打斷，眼中燃著近乎偏執的火焰。
鄭明喜緩步至譚莯床前，凝視那張蒼白卻依舊清麗的面龐，輕聲道：“此前，每隔三月，你是如何從陛下手中取得那壓制之藥的？”
譚莯唇角牽起一抹苦笑：“不必白費力氣……皆是徒勞……”
“你講出便是！”鄭明喜語氣堅定。
譚莯沉吸了一口氣，道：“每次會收到一張字條，上面寫有取藥的時辰和地點。地點每每不同，全憑他一時興起。御花園假山下、千佛堂香爐內、御膳房柴堆之隙……甚至是宮外護城河堤的磚縫之中……于是，我便要一次次去翻找、去拾取……”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屈辱的余燼，“像條……尋食的狗。”
姜竹銳聽著眉頭緊鎖，“趙得壽！”他的眸光驟然銳利如刀鋒：“父皇的這些安排怎可能親為，必然是要讓他去辦。”
譚莯無力地搖頭：“可那天趙得壽說……”
“他隱藏的事情還少嗎？！”姜竹銳打斷了她，聲音冷硬如鐵：“我是該去好好問問這個趙得壽了！”
姜竹銳眼神投向鄭明喜，鄭明喜默契地點了點頭。兩人轉身，步伐沉穩而迅疾，朝著那幽深陰冷的天牢方向，決然而去。
......
天牢深處，仿佛連時間都被濃稠的陰冷與死寂所凍結。空氣里彌漫著經年不散的腐朽霉味以及絕望的氣息。
最深處的單間囚室，厚重的鐵門被獄卒費力地拉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姜竹銳與鄭明喜邁步而入。
昏暗的光線下，只見趙得壽蜷縮在墻角的草席上，身上套著一件粗劣的囚服，精瘦的身形在寬大的衣物下顯得佝僂脆弱，仿佛一截被隨意丟棄的朽木。他低垂著頭，灰白的頭發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
“趙得壽！”姜竹銳的聲音打破了囚室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狹小的空間里激起沉悶的回響。
趙得壽略微坐直了身子，緩緩抬起頭，散亂的白發滑向兩邊，露出一張暗灰如同鬼魅般的臉。深陷的眼窩里，那雙曾經精光四射、洞悉人心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渾濁的空洞。
他這幅模樣讓姜竹銳不忍心中顫動，竟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倒是趙得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操著嘶啞低沉的聲音，說道：“殿下且回吧，這里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既然來了，在沒得到答案之前，本宮是不會走的！”姜竹銳喚獄卒拿來長凳，他一甩衣襟，沉沉坐在了趙得壽面前。
趙得壽垂下眼皮，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牽機之毒是我干的，我犯了弒君謀逆的大罪，請殿下賜我一死！”
“為什么要這樣做？！”姜竹銳緊攥拳頭，目光緊緊鎖住那雙空洞的眼睛，厲聲道：“父皇那樣信任你、器重你，你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
“信任？器重？”片刻的遲滯后，趙得壽那干癟的胸膛里突然爆發出一陣嘶啞、破碎又癲狂的笑聲：“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冰冷的石壁間碰撞、回蕩，尖利刺耳，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愴與瘋狂，聽得人頭皮發麻。
姜竹銳痛苦地看著眼前這個“瘋子”，不住地搖頭，很難想象他與先前那個沉穩勤勉、規矩知理的趙公公為同一人。
鄭明喜站在姜竹銳身后一步，沉默地觀察著，他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趙得壽癲狂的表象，捕捉到他眼底深處那轉瞬即逝的矛盾情緒——有憤恨，有絕望，更有一種解脫的暢快。
鄭明喜知道，眼前這個看似瘋癲的老太監，其實心如明鏡。
他上前半步，半蹲下來，目光直視趙得壽的臉，喚道：“趙虎！趙總鏢頭！”
刺耳的笑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斬斷，趙得壽直勾勾地看著鄭明喜，囚室里粘稠的空氣瞬間凝滯。
鄭明喜沉聲道：“當年，威震四方的勇虎鏢局總鏢頭趙虎，因殺害官員獲死罪。命懸一線之際，恰巧被陛下知悉了此事。陛下惜才心切，特赦于趙虎。趙虎為感恩，自愿入宮，伴君左右，且受到重用，很快便坐上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這本是一段君臣相得、情同魚水的佳話……”
趙得壽抬起頭，輕嘆了一聲，道：“看來鄭副將對你這個兒子是知無不言啊……”
“家父知道的也僅是如此，更多的還是要你繼續講出來！”
“沒什么可講的。我有負圣恩，我愿受死！”趙得壽瞥了一眼姜竹銳，隨即垂下了頭，緘口不言。
“求死自然不難，但你所背負的千辛萬苦，將成為永遠的秘密陪你入葬，你甘心嗎？哦，對了，你還入不了葬，原本按陛下遺詔，你即便死還是可以風風光光陪葬皇陵，但如今你犯此大逆不道之罪，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趙得壽的眉峰微顰，眼中那道決絕的光有所動搖。
鄭明喜繼續說道：“你在陛下身邊這么多年。要說最了解陛下的人，非你莫屬。陛下會下那道命你陪葬的遺詔，你也應該早有預料。為何，為何你還要這樣做？加害陛下，不也是提前了你的死期？”
鄭明喜向前探著身子，話語咄咄逼人：“聽說入宮前你尚有妻兒，你犯此弒君之罪，難道不怕株連他們？！”
趙得壽的臉突然抽動起來，身子躬得像只蝦米，良久才擠出一句：“他們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