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戰死,圣旨之下我與母親母女分隔,我住進了深宮,母親或許不愿觸景傷情,不久也搬離了公府,原本門庭若市的鎮國公府一夕之間一片蕭條。仍記得進宮前一晚母親哭著拉著我的手喃喃自語:「我對不起你父親,但母親惟愿你好好活著?!?/p>
年幼的我什么也不懂,全然不知道母親的委屈,只是依在母親懷里跟她一起流淚。臨了母親抹干眼淚,叮囑我:「皇家人不可信,你一定要藏拙,在宮中輕易不可表露喜惡?!?/p>
我住進了云舒閣,離太后的慈安宮很近,進宮時太后恰巧外出禮佛了。云舒閣原是皇上為太后修建的戲園,近幾年太后年紀大了不愛吵鬧便荒廢了,住在戲院,似乎也預示著皇宮之中一切都將身不由己。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明白了死亡是什么,父兄再也回不來了。我總一個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時候爹娘、兄長就會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愿意這樣躺著,從白天到晚上。伺候的人也不怎么管我,我聽見他們在外間打牌、聊天
「中午膳房送來的八寶鴨真是又糯又香,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
「沒有八寶鴨指定有別的,不知道會不會有血燕羹。」
「你說,我們每次都把好的扣下,她不會告狀吧?!?/p>
「吃的都是其次,她帶進宮的幾個大箱,珠寶首飾、衣料、藥材,不愧國公府,成色看起來比宮里的還要好。她要是……這些東西我們拿一點估計也沒人知道。」
「綠枝姐姐,別說了,忒嚇人了。」
「怕什么,宮里哪年不死幾個主子,況且她又不是什么正經主子,接進宮來不過就是做做樣子?!?/p>
捧高踩低,在哪都一樣。短短一個多月,我瘦得像小貓,皇后來看過幾次,對太醫說:「盡力醫治吧,她父兄為國捐軀,死得太快,皇上那里本宮也不好交代。」
「郡主這是心病,如果解不開心結,照此下去恐怕……最好請國公夫人進宮陪著,好好開解,能好得快些?!?/p>
「先下去煎藥吧,鎮國公剛入殯,郡主生病之事先不要泄露。」
我躺在床上聽他們說我的病情,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是說這樣下去我會死。以前就算是小,聽到死這樣的字眼也會害怕,但現在反而覺得有些親切,父兄都死了,如果我也死了,是不是能見到他們??赡赣H怎么辦?我腦海中浮現出母親絕望的樣子。
夜里我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在鎮國公府的演武場,院墻邊那顆老梨樹開滿潔白的花,爬樹、翻墻是我們兄妹兩溜出府慣用的伎倆。哥哥正站在枝頭上,可這次他并沒有把手伸向我,只是笑盈盈地看著我。我正要上前,他就消失了,我大聲喚道:「哥哥……」
從夢里醒來,天已大亮,我起身打開門,正值初夏,陽光刺目,適應了眼前的亮堂后,郁郁蔥蔥的綠,和璀璨的紅艷涌到眼前,門口一顆海棠樹花開正好,隨即聽見樹上傳來陣陣鳥叫,久違的生機讓我落下淚來,「父親,兄長,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站了沒一會,綠枝過來了:「郡主還是回屋躺著吧,受了風寒,遭殃的可是奴婢?!?/p>
我抬眼就看見她手上明晃晃的金鐲子,是母親的陪嫁。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扯了扯袖子,更不耐地把我推搡進屋里,隨即把門關上。
我想起祖母在世時,偏心幼子,國公府雖已分家,祖母把持中饋,一面嫌棄母親商賈出身,一面拿母親的嫁妝補叔叔家的虧空。錢財上的事,母親向來不在乎,祖母甚至偷偷配了母親庫房的鑰匙,暗中不知搬空了多少箱子,母親也裝作不知情。直到祖母趁父親外出巡營,竟將自己的侄女接到家里,說要給父親做妾,逼著母親接納,母親沒有順從,祖母便裝病,四處詆毀母親,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鬧得滿城皆知。
母親與祖母沒有正面爭執,只是幾天后年逾古稀的大姑婆上門了,氣勢洶洶去了祖母的房間,把祖母罵了一通,還將祖母年親時的丑事抖露了出來,家中小輩、丫鬟女婢雖然都回避了,但奈何姑婆也是練家子的,老當益壯,聲音洪亮,關著門罵,院子里也聽得清清楚楚。
姑婆罵完,祖母的病也好了,侄女也送走了。母親去請安時,一貫高高在上的祖母竟討饒似地跟母親說:「宜楨,這次是母親糊涂了,大姐姐也年紀大了,家里的事總叨擾她老人家不好。你嫁進來也有四五載,是時候要學著管家了,晚些我便讓張家的把賬冊送到你房里。」
父兄已故,雖在軍中的威名猶在,但國公府的沒落已成定局。要在這諾大的宮苑活下去,哭鬧是無用的,這些奴仆,既使我哭著鬧著換了一批,沒有敬畏,新來的也一樣,大宅院里的耳濡目染,讓我盤算著首先我應該找到一個靠山,像大姑婆在國公府一樣有力的靠山。
為此我隱忍著,綠枝一干奴仆行事愈發無所顧忌。一天夜里我起來如廁,屋里既沒有留人,也沒有恭桶,只好抹黑往廁房,走沒幾步便聽見院子一邊的廂房傳來男女喘息聲,嚇得我驚叫了一聲。我一叫,喘息聲戛然而止,院子的房間陸續亮起了燈,綠枝匆忙從廂房走了出來,見我站在檐下,氣沖沖地走來「大半夜的郡主起來干什么?」
「房間里沒有恭桶,我要去廁房?!?/p>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在外面亂說,我饒不了你,別以為你是郡主就是主子了,宮里死的不明不白的主子可大有人在?!拐f罷她提溜著我的衣領,把我扔進廁房。
其她宮女從屋里出來就看見她把我扔進廁房,低聲勸說道:「綠枝姐姐,她萬一有個好歹,皇后娘娘不會放過我們的。」
「怕什么?鎮國公府以前再厲害,現在也不剩什么了,一個克父克兄的小賤人,上回她病成那樣,皇后娘娘可有說什么,可見也沒把她放在眼里,」
「綠枝姐姐是皇后娘娘宮里出來的,說的自然不會錯?!?/p>
「都回去睡吧,明日起酉時后不許在她房間里放水,她喝了水還要起夜,煩死人。」
外面的人散了,廁房里只有微弱的燭光,我捂著剛才被扔進來時在地上磕破的頭,蹲在角落低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