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低沉、哀婉的音樂徐徐響起……
莊嚴肅穆的殯儀館靈堂,死一般沉寂。兩位佩戴白手套,身穿正裝女司儀,聲音低緩,正引導逝者家屬向遺體作最后告別。
拖沉重步子,抬遲滯雙腿,上臺階、進靈堂。
詭異、陰森的靈堂哀樂低沉,我難抑悲傷,難掩哽咽。木然地跟著司儀,右行、左拐……
靈堂,近窗一側開一小門。黑黝黝小門,透著絲絲詭秘,令人驚竦,莫不凄惶。
低徊、凄婉的哀樂悲凄紆徐……
淚眼蒙朧中,只見小門東南方墻上出現一黑色條幅——“韓志元先生永垂千古”。幾個大字,猶萬箭穿心,令人徹骨悲慟。看著橫幅下閃爍不定的黑色大屏,心頭劃過一陣驚悸。只見,屏幕上出現一位白發蒼蒼,滿面滄桑、敦厚睿智的老人。老人眉宇間流露著淡淡笑容,溫和慈祥地看著他的親人們。這笑容,更度讓我哽咽。
因為,那笑容浸淫了無數艱難與磨礪;因為,那笑容隱藏太多無奈與不忍;更因為,那笑容有了太多責任與牽掛……
二伯——因為你的經歷,你知我的處境。您面前,我毋需偽裝。
如泣,似訴的哀樂慢慢停止……
淚眼婆娑中,只見二伯靜臥于鮮花綠葉叢中,蒼白的臉上,幾片老年斑兀自凸現,平時瘦小的身子,此時看去如嬰兒般柔弱。
這是葬禮最后一個儀式。這是親人們在老人身旁繞的最后一圈。走完這圈,等大家順序走出,二伯將被推進黑魆魆小門。從此,陰陽兩隔……等再見,是幾寸見方小匣子。
“請大家勿回望,順序走出。”女司儀輕聲吩咐。
我哪敢回望?二伯——我何以忍心回望您!
(二)
今年81歲的二伯,我僅見過五次面。第一次見面,是六七歲時。那年寒冬,二伯帶大娘及一雙兒女從天津回到山里,可沒住幾天就走了。之后,大娘再沒回來過。想來,打小生活在大城市、又是獨生女的大娘哪見過這么貧瘠小山村,又何曾體驗過那么冷的冬天。因為,山里冬天冷得無情無義。
再見二伯是40年后了。
2014年,大娘因病去世。二伯成了失伴孤雁。
2016年,二伯從失去大娘的陰影中走出。
這一年,當村中那池荷花怒放之時,二伯興致勃勃地從天津踏上回家路。這條路實在太長,太長了,乃至二伯用了幾十年時間。一聽說二伯回來,我放下工作,趕回山里。那天,在家鄉駝梁,當遠遠地,看到有人走下村前那個大坡,我一眼認出二伯。盡管幾十年沒見二伯,但從二伯身上,似曾看到奶奶爺爺的影子——矮小精瘦及眉宇間流露出的剛毅正直。
爺爺的四個兒子,得益于父母的言傳身教,個個正直、善良、坦蕩、智慧……
二兒子也就是二伯,很小出門求學,七八歲就考到離家四五十里的常峪完小;完小畢業考入省重點中學——行唐中學。之后,考入河北人民大學,直致在天津成家立業。
奶奶在世念叨最多的是二伯。
冬天黑夜是漫長的,奶奶不講故事,就念叨二伯他鄉求學的事。
二伯自考入中學,就沒回過家。他清楚家里情況:兄妹8個,但那8、9張嘴爺爺奶奶都喂不飽……
遠在他鄉,無助、孤單可想而知。這,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幾年間,二伯連一件——只一件換洗衣服都沒有。
僅有的一件土布棉襖,還是第一年考上行唐中學時奶奶縫制的。
春暖花開,趁星期天,二伯悄悄脫下穿了一冬的棉襖,將棉絮一條條一縷縷理出,把里外面洗凈、晾干。油燈下,一個十二三孩子飛針走線連綴著一堆一縷的破布——那是夾襖;嚴寒來臨,二伯把那團破絮爛套一縷縷一條條填進去,縫補、連綴……那是棉襖。
一年四季的衣服就是這兩件。不!是一件:棉——夾襖!
……漫漫冬夜,奶奶念叨念叨著就抹起眼淚,奶奶是個輕易不掉眼淚的人。見奶奶傷心,我把臉湊近奶奶……咸咸的淚水,有酸楚,有感動。
艱難的求學之路,使二伯變得剛毅堅強,可惡劣的生存環境使二伯變得沉默寡言,生活的酸甜苦辣從不示人。這是我從奶奶描述里“見到”的二伯。他的確是我陌生而親近的人。我幾乎確實不怎么認識他。
如果說求學,是生活所迫有家難回;那工作后的二伯,為什么沒回家?
二伯嫌棄這片土地?!不適應家鄉環境?!還是……其中苦衷只有二伯自己知道。
二伯雖然不回家,但逢年過節,總會給爺爺奶奶寄禮物——奶奶身上那件藏藍藏藍的大襟衣服就是二伯給買的。
姑姑叔叔長大了,爺爺奶奶變老了。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更加思念遠在他鄉的兒子。之后,一攢足路費,爺爺就去天津看兒子一家。臨走,小腳奶奶踮進踮出打點行李——瓜片、核桃、紅棗……
2016年寒假,我帶著家鄉特產,奔向天津看二伯。二伯為我編寫的《可愛平山》一書,認真考證、專心修改。臨走那天,不等二伯走到門口,我狠心關上門。我實在不忍心看白發蒼蒼的二伯那孤寂身影。
2017年7月23號,二伯又回來了。他一如既往的興奮,看家鄉山,親家鄉水。他還興致很高地和我說:“以后啊,二伯會每年回來。”看著二伯孩子似興奮樣子,我又高興,又傷感。在老家半月,二伯天天去老屋轉轉。50多年的老屋,土墻斑斑駁駁,大梁歪歪斜斜。二伯看著破敗不堪老屋,決定馬下翻修。8月8號二伯要回天津,臨走給四叔留下一筆錢,翻修爺爺奶奶留給自己的老屋。2017年秋天,二伯老屋翻修動工了……
我與二伯有種說不出的情愫,或緣于爺爺奶奶對我的愛吧。每次二伯走,我總會準備一些家鄉特產給他帶上。一如奶奶踮著小腳準備行李一般:陳醋、小米、紅棗……過年,我把老家的腌肉、粉條、粘糕給二伯郵點。過年了,二伯即便身在他鄉也能嘗到老家味道。
我知道,二伯喜歡家鄉味道。
2018年4月20日,我第五次見二伯。可,已是無知無覺的二伯。二伯這次真的走了。好在,這個春天還暖和。
或許,在天堂二伯終與爺爺奶奶相見了吧。
風清月明星無垠,狗吠雞鳴述流年。人在他鄉夜不寐,樓望西月不見圓。手捧二伯尚未脫稿的《苦竹與臘梅》,我的淚水一滴滴滴落,封面那棵墨綠苦竹顏色漸變漸淺,直至一片模糊。終究于一片淚水中消失了。
二伯,愿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