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般青綠色的河流穿城而過,流向遠處的海灣。這條河本沒有名字,城建后,大家便取來城之名來稱呼她——東源。她的北岸是繁華的商業街,作坊和民居在商店犬牙差互;再往北走,就能看見山麓林間空地上鋪著的工業區了;而在東部入海口不遠處,港口將這里商品運向帝國的大江南北;點著新式電燈泡的市行政場所集聚在南岸。
如果說這座城是帝國的第二心臟,河流與大海就是連接心臟與全身的動脈。
河岸邊的岸橋上,幾只預備載客運貨的小船在一旁泊著。船上立著幾個犬族人,服飾像是事先約好了的似的,上半身都穿一件白色背心,下面則襯一條黑布半截褲,頭上戴著竹篾編的斗笠。
一行人抬著貨物,順著岸邊的青石磚階梯走下岸橋上。老岸橋橋板在人體與貨物的重壓下吱呀作響,船夫們聽見,像是受了什么感召似的,紛紛吆喝開來。
討價還價很快告一段落,貨物就被抬上了一艘船。船槳劈開河水——在北部帝國,電能是昂貴的,人力仍有用武之地。
河對岸“獸耳”攢動的街上,忽地冒出一片小空地來。
是什么呢?
余昇陽輕輕推開椅子旁的木質小方窗,朝市長府邸一河之隔的對岸望去。“咦?什么新鮮事兒啊?”她揉了揉她藍色的大眼睛,又眨了眨眼,可還是看不清。
余昇陽伸出纖細的尾巴,將身旁桌上的單筒望遠鏡鉤了過來。那是由上好的水晶切片、打磨后糊上膠水壓制成的鏡片安裝在一個黃銅的可伸縮的細筒上組成的。筒身雕著精美的紋樣,上有彩繪——她小時候自己畫著玩的,即便是放到現在看來也不差。
陽光灑在精雕細刻的木窗格上,上漆的浮雕反射著美麗的光澤。陽光也灑在了她清秀姣好的圓臉頰上。
一頭素凈的灰白色長發,配上小巧的圓腦袋和微尖的下巴,很是可愛。那蓬松的劉海底下的雙眸如同藍寶石一般純凈剔透,不免讓人們想抬頭望望天,比比看,是否只有打碎了的天空才能與這位少女一較高下——不過,這位鮮少出門的大家閨秀日日養尊處優所慣出來的最不諳世事的眼神比今天的天空更加純凈。眼睛底下襯著標志的、挺拔的鼻梁,還有一張小巧玲瓏的口,光潔整齊的牙——這是錦衣玉食在她身上留下的吻痕。她的臉頰白皙中透出一片微紅,肌膚干潔又水潤——這是護膚品和遮陽傘在她身上投出的影。
少女將望遠鏡架在右眼前,左眼微瞇,探著身子向對岸看去。陽光照耀著淺藍色的水晶凸透鏡鏡片,特殊處理過的鏡片卻將這些光吸收了,并不覺得刺眼。
“人群的正中……誒?是龍娘誒。這一族的人很少到這個地界來吧……”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
本地居民多為貓、犬,他種鮮少。
龍娘撐著小巧的陽傘,傘沿的蕾絲將陽光切割成性感的碎片,精巧的瓜子臉與亮銀色發絲在光與影之間若隱若現。
她的發質很特殊,通體閃著別樣的光輝,讓人一眼看去就能聯想到上好的白潤花紋銀錠。這很符合龍族富態而冰冷的氣質,也只有南邊境地區的龍族能有這種罕見的發色。
龍娘將那一頭銀白色的及腰長發梳到臉頰兩側。淡青色的眼中透出帝國南部邊境地區特有的針葉林景觀,似有凜冽的寒風刮過耳畔。
她的頭兩側,耳朵(頭頂兩側)略下方的位置,生出一對盤旋的芋泥色犄角。棱角分明,卻仍然閃爍著別樣的光澤。這一定是悉心護理的結果。余昇陽在書上讀到過,龍族的鱗片、犄角倘若不常打磨便會粗糙開裂,部分肯花錢打理自己的還會上油養護。
龍族身上穿著一套灰白色的衣裙。裹胸從胸前的黃銅制圓環中穿過,兜住龍娘豐盈的身體。布料從腋下繞到龍娘肩部,再往下一送,同樣系在這個環上。光滑白皙的肩部裸露著,覆著幾片芋泥色的鱗片,與她淡青色的雙眸與姣好的面龐相呼應,更顯誘人。這件看似危險的服飾展現出了她幾乎完美的身材,奔放而不失典雅。自詡見多識廣的余昇陽從未見過這樣的服飾,她趴在窗戶旁望著眼前的龍姐姐失神。
不過這位龍娘穿的鞋卻是一雙長途跋涉用的皮質平底靴子。余昇陽覺得奇怪:“不是傳統貴族女子會穿的。”
在余昇陽的意識里,這位龍族的衣品搖擺不定起來。不過,那雙平庸的靴子并不能阻止她繼續欣賞眼前的美女。
人群涌動,美女消失在毛茸茸的耳尖叢中。
余昇陽繼續在窗子上發著呆。
唔……耳朵好癢!別亂摸……
有人從后面抓住了她的耳朵,肆意揉搓著。“別…癢啊……”她笑得花枝亂顫。
“余昇陽!別開小差!書都讀完了嗎?!”耳畔傳來一個威嚴的女聲。余昇陽嬌軀一陣,方才意識到來者何人,手里的望遠鏡差點被扔出窗外。“母…媽!”她戰戰兢兢地回頭看了一眼,隨后迅速收好望遠鏡,拽住桌角將椅子挪到桌前,捧起了桌上的書本翻閱起來。
身后站著一個一身白袍、滿臉慍色的女子——余昇陽她媽——余婧。
她曾是個十里八鄉都曉得的美女,縱使她年近四十,風華仍不減當年。與其歸功于她保養得好,倒不如說她“腹有書香氣自華”吧。即便如此,歲月還是在她的臉龐上開出了道道小徑。
“母…母…媽…您聽我解釋…我真的只是因為…看書看久了眼睛累了才看一看窗外,休息休息,保護視力啊!”
“唉——”余婧嘆了口氣,“你這孩子…下次可別開小差了嗷。”看著閨女可愛的洋相,她實在找不到理由,也不忍心去責罰她了。天下哪個母親會故意跟自己的孩子過不去呢?
直到目睹余昇陽乖乖將書又翻過了兩頁,她才放心地關上房門。狹長的走廊里并不昏暗,頭頂的電燈在墻壁上的一幅幅畫精致的玻璃面板上暈出一排排柔和的光圈。顯然,這些都是余昇陽的杰作。
“呱!犯花癡被發現了……”余婧走到第二幅畫面前時,房間里傳來怪叫。
“噗嗤,這孩子……”余婧莞爾一笑,很久沒看她這樣有精神過了。日子似乎回到了那件意外發生之前。她身旁的畫上是一位灰袍的老者,戴著金絲眼鏡,一雙灰白色的狐耳抖擻地立著,臉上卻帶著像他的山羊胡子似的和藹微笑。
她不由得想起三個月前她第一次去看女兒練武的那個下午。那時的東源河出乎意料地結了層薄冰,猝不及防的極寒天氣讓裝著破冰鐵頭的電動貨船搶占了河道。剛走到岸邊,冰皮破碎發出的劈劈啪啪的尖銳爆鳴聲就朝余婧一行人壓過來。這人造的百無聊賴的鋼鐵河流,正擺出一副在這個世界上這片地區的這個季節每天都應該擺出的臭臉,緩緩地在這樣一條不寬不窄的灰白色管道里蠕動著。
可就是這樣平凡得滲出無聊的場景,卻有一條小破船引起了余婧的注意。
那是一艘小小的沒有破冰用的鐵頭的木船。船頭的木質船首柱已經被凍僵的河水撕扯得面目全非,而這船的后面并沒有激起一絲一毫的同別的貨船一樣巨大的白色浪花——這船沒有安裝電動引擎——這船是用槳劃的。
當別的船長戴著跟他們自己的耳朵一樣絨呼呼的暖呵呵的棕色毛皮手套坐在貨船鑲著玻璃的駕駛室里享受著暖氣與軟沙發堵在長長的河道里時,這艘小船的船長卻套著夏天才拿出來穿的白背心,光著手用粗竹棍撐船了。余婧打賭,這樣的船長的雙手一定滿是老繭。
就像余昇陽的老師王三淼那樣。
這是一位帶著金絲眼鏡的老狐人。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正穿著灰色的戰袍,剪得很齊的中發攏在腦后,手里拿著海綿頭的短戈沖余昇陽比劃著。“你看,你的右手要這樣……對,抓住這里……”他很小心地抓住姑娘的武器,讓余昇陽一點一點擺正姿態。
余婧注意到,余昇陽手上纏滿了繃帶。
“很好,就這樣……”他贊許地說道,退后兩步,一揮手:“來,打一套!就我們昨天練的那套動作。”
王三淼曾是東源河畔最好的戰士之一,建國前在北帝國某部服役。傳聞他曾在一次突襲要塞的戰斗中與十幾個戰友一同擊潰了百人規模的部隊,斬殺敵數十人。戰后,他來到了方才有了些許人煙的東源河畔,和移民、商人與幾位干部一同建起了這座城。
“不,戰斗中不要正面接敵。用肩膀沖著對手,減小暴露面積。”一通揮舞下來,余昇陽的姿勢又變形了。王三淼接過她手里的戈,親自上陣。
“啊?王老師,可是我的肩膀一直都是向前的啊……”
“注意收的動作,有始有終……”
“兩肩發力,腰部也跟著發力,不會摔倒的……”
“落腳要響,恐嚇敵人,但不要故意為了響把腳往外撇……”
王三淼教了余昇陽大半天,可她仍然問題不斷。最后下課時,王三淼只好帶著歉意地說出了那句話:“……這也怪我,我也是頭一次教這樣的孩子,沒做好萬全的準備。……實踐是檢驗認識真理性的唯一標準,還是得教這孩子多練……”
那雙覆滿了黃色角質的手又一次出現在余婧面前,這才是真正的戰士的手啊。想到這,她愈發覺得纏在女兒手上的繃帶扎眼了。
再一扭頭,看見余昇陽卻委屈巴巴地抱著尾巴,規規矩矩地站在旁邊聽二人的對話。明明沒有一句對她的指責,王老師的話卻還是讓她掉起了小珍珠。
大概是因為急躁吧,余婧一把扯過余昇陽的胳膊,粗暴地拽掉那些繃帶。
“嬌氣!”她訓斥道,給了余昇陽一記暴栗。
王三淼不動聲色,伸出手輕柔地摸了摸余昇陽緊貼在小腦瓜上的大耳朵。
在回去的路上,余昇陽哭個不停。
日泊西山,天地間最后幾縷陽光正在遠處的群巒與丘陵蠶食中苦苦掙扎。渾濁的河面上跳躍著的碎金就像肌膚擦傷處的破口,訴說著必然承受的那一點細微得以至于難以危及生命但又因疼痛而不可忽略的苦難。余婧再也沒心思賞景了。
“嗚……”
車顛簸著,余婧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她聽著女兒的哭聲,又忽然覺得自己對她太苛刻了。
余昇陽是家里的獨苗啊,余婧怎么忍心讓她面對冬季遠洋上的暴風雨呢。況且,以往她做事大抵處處順心。從繪畫到她的一切愛好,沒有一件事是能讓她像今天這樣為難的。倘若她不愛做的事情,余婧絕不讓她動手。
她那天后的幾天里明明加練了,而且練得愈來愈好。本來在考試前一切妥帖,可偏偏在那樣的節骨眼上又……余婧每每想到這事就心痛不已。她逼迫自己竭力不去回憶那天的事情,記憶的風卻頻頻將苦難之書一遍遍撕開,讓尚未愈合的傷口一次次暴露在空氣中,扎她的眼,她的心。
“別難過,大家……”
余婧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怎么這么沒用啊……”
余昇陽說了一句很多孩子大抵說過許多次的話。
“我做不到……”
當時,余婧知道她心里已經打起了退堂鼓。
可余婧明白,這事再不能由她包辦代替了。在剛統一十數年的尚武的北帝國,武舉考試往往是人們拿到編制、攀上高位的最好方式。余昇陽不需要像大部分考生一樣背負讓全家榮華富貴的擔子,但她怎樣也得為自己撈個一官半爵的鐵飯碗,她不可能學建國前的那些紈绔子弟縱欲終生。
武舉考試,說是考,更多的則是競。這是考生與考生之間的比拼——就是肉搏。訓練是累人的,戰斗是會負傷的。那些有權有勢又不想讓孩子遭罪的家長怎么包辦代替?——找人替考?當然,有人試過,失敗了。上面管的嚴,加之余昇陽的這張臉半個東源市的人都能認出來——肯定不行,她余昇陽的九族又不是批發的。
思想工作做了一輪又一輪,她和余昇陽他爸余盛氜三番五次到她房間同她聊,就為了讓她跨過那天的那道坎……
親愛的女兒啊,媽不求你爭得第一,起碼要對得起……
對得起什么呢?是她日復一日的苦練,還是自己起早貪黑的守候?余婧說不上來。
但想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余昇陽再也不能再參加武舉考試。
那件事情后,她再也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