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無嗔小師傅叫我來找你。”

“出什么事了？”無畏從他的臉上看出了焦慮。

劉光表情凝重：“他們在屯外的水溝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無嗔小師傅正在調查。”

無畏不想耽擱，隨即起身讓劉光領路。李時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頭。

看到尸體，無畏的臉色沉了下來。無嗔臉上的表情更加難看，他已經停止分派水糧，正在詢問屯里的所有戶長。

“少了人，你們都隱瞞不報的嗎？那個姑娘她到底是誰，叫什么名字，你們都沒有人認得？”

尸體光溜溜的，被人毀了容，實在難以辨認身份。那十來個戶長哭喪著臉，回答：“我們這邊都有少人，但那具尸體是誰真的認不出。”

“死者尸體的樣子還算平和，所以不是死于鐵烙。兇手將死者的臉和身體都用鐵烙烙了，他不想讓我們認出死者，這說明兇手和死者認識，也是屯里的人。”

無畏蹲在尸體邊，沉著，“尸體身上的烙印混亂不堪，說明兇手拋尸的時候非常匆忙。若是不想讓我知道她是誰，只要毀了尸體的臉部就可以了，但這個兇手卻做了多余的事，將尸體烙了個遍，除非死者的身體上有特別的標志，那個行為還能勉強解釋。你們看這里。”

眾人循著他指的地方看去，那些未被燙傷的皮膚處隱約可以看出淤結的瘢痕。

“尸體在水里泡的時間不長，尸斑雖然被鐵烙破壞了，但她的脖子，手腳處還是能看到一些禁錮傷，特別是那一雙手，指甲斷裂，傷痕累累，全是抵抗傷。她死前很有可能遭受了虐待！”

屯里的流民聽完他的話，平時吵鬧的他們此時安靜如雞，乖如鵪鶉，大概是那具尸體太過赤裸凄慘，就連那些戶長從頭到尾也只是粗粗地看了兩眼。

在場所有人的神色全都落在無畏的眼里，他掏出帕子墊在手下，捏了捏尸體的脖子。

皮下的喉骨有碎裂的現象，無畏睫毛一扇，眸光轉瞬銳利，接著，他又扣住死者的下巴，將她的嘴巴張開，拉出舌頭觀察了須臾。

看完尸體，他將帕子交給身旁的仆人，面色沉靜地往邊上一踱：“劉光，將尸體抬到我屋里去。”

“師弟，你有什么發現？”無嗔已將自己的臉寫滿了擔憂兩字，知道自己這個師弟在這方面很有本事，方才聽他說了那么多的線索，應該有希望找到兇手，但他憂心不減反而加劇。他煩惱的不是找不找得到兇手。

因為對他來說兇手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兇手竟然在他們的屯里！“哎，要是這事傳出去，我們···我們可怎么辦吶。”

“師兄。”無畏見他惴惴不安，附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了幾句話，無嗔聽了，局促不安的心情稍稍放下，“那我先讓他們把死者的身份排查清楚。

不過，這事兒還是得壓一壓。”末了他補充一句，“師父和醫者去山里采藥了，明日才能回來，我們先把事情解決了。”

“時間緊張，還不一定能順利解決。”無畏為難。

無嗔抓住他的手捏了捏，語重心長地說，“師弟，我信你，眼下屯里只能靠我們了。”

“···”這種信任，令無畏壓力甚大。

無嗔知曉，但他沒有別的辦法，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去吩咐那幾個戶長做事。

大約花了半天功夫，死者的身份終于有了眉目，無畏那也將尸體驗地差不多了。

劉光按照無畏的吩咐，帶人在屯里走訪，詢問流民昨日有沒有什么異樣的事情發生。

李時好奇案情，放下手里的土磚，打算去找無畏。

站在他身側的一名虬髯大漢，冷不丁伸出腳將他絆了跟頭。李時沒防備，吃了一嘴的灰塵。

他有功夫防身，沒有受傷，利索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瞪了那大漢一眼。

那人居心不良，馬上用手拽住他，將他挾持到角落，兇橫地指著他的鼻子警告：“你最好乖乖地待在屯子里，不管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要裝作不知道。否則趁早滾出這里！還有你應該慶幸你是一個啞巴！”

虬髯大漢威嚇般地看了他好一會才松開手，為了防止外人看出端倪，他將他的衣襟理了理，“啞巴就該有啞巴的樣子，懂得嗎！？”

“哼。”李時在心底不屑同時對那大漢產生了嚴重懷疑。

在屯里生活了一段日子的流民，私下已形成了一條條默認的規則。除了顯重他們安排的戶長職位，在顯重他們看不到地方，流民之間的上下階級十分明確。

一個大屋里頭，總會有那么幾個舉足輕重的“大哥”。

剛剛威嚇李時的，正是他們那座大屋里頭的其中一位“大哥”。

沒有人敢不聽“大哥”的話，那些新來待不過幾天也會乖乖的遵守此條規矩。

李時找到劉光，興沖沖地對他比劃。無嗔看明白李時的意思，讓人取來筆和竹片，叫他用文字寫下。

他把虬髯大漢威嚇他的事寫了下來，讓無畏注意此人的反常。

李時回到工地，同屋的流民看他的眼神帶上了別樣的色彩。

他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地方，拿起工具敲打大石頭，建屋的材料就是石磚和調制過的濕泥，那些都是顯重和流民一點點從屯外搬來的。

····

劉光負著手踱到大屋中間，提起了白日的命案。屯里出現尸體，不光是無嗔他們，就連他也跟著操心。

“那個女人是你們哪個屋的，盡早給我報上來，否則公子遲早會查出來，到時候你們誰都沒好果子吃。”他神態威厲，目光尤其峻厲。

眾人懼怕其聲色，低著頭不敢直視。

說完這話，他瞟了一眼日晷，緩下語氣：“我去叫公子過來。”

山中日落早，金色的日帶還罩在山外頭，山里就已夜霧逐月，鳥雀歸巢了。

堅灰的崖壁上，凌空吊著一點赤色的人影。

顯重身子懸掛在崖外，堅持許久，奮力地采下了長在石縫中的最后一片卷柏。

粗繩在崖石上來回摩擦，他沉重的身體將繩子繃得筆直，與顯重一道來深山采藥的醫者拉著繩索一點點地往上拉，將他吊上崖頂。

卷柏莖棕褐色，分枝叢生，形狀扁平，葉色淺綠，喜歡安身于人跡罕至的懸崖峭壁。

卷柏生長的位置如此危險，醫者沒料到顯重竟會毫不畏懼地去采摘。底下是萬丈深淵，那幾株卷柏真的是兩人冒著生命危險才采得的。

“卷柏可以治跌打，內服止血，百姓因為它旱而不死，逢雨復活的特性，才取名為“九死還魂草”。”醫者拿著卷柏淺綠的葉子，對著天上漸漸暗下的光線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走眼，這里的卷柏怎么和我之前采過的不一樣。”

顯重聽他叨叨，一雙灰褐色的眼睛好奇地看了過來。

顯重的母親是半個胡人，他說起來還是有胡人的血統，但不知為何血統傳到了他那，漢人的特征占了上風，除了那一雙還算有點特色的眼珠，長相普通。

醫者欲言又止，不敢置信地瞪了他好久，還是憋不住話：“大師您慈悲為懷，對眾人一視同仁，為了屯里的那些流民，煞費苦心。可您不知道有些人真的不值得如此···”

顯重背起竹簍，緩緩往山下走，他呵呵笑著跟醫者說起初建白沙屯的事。

“你我皆知老子有言：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圣人之于國邦有一藍圖，眾生平等，衣食無憂，百姓和平共處，各安其事，各得其所。”

“貧僧在天竺的時候，看過經書，經書提到了萬世的中心，須彌山，我們佛門中有三千大千世界，每一世界最下層系一層氣，稱為風輪。風輪之上為一層水，稱為水輪…此世界之中央有七重金山、七重香水海以及須彌山。須彌山的四周有七座同心圓的山峰，海水包圍著山峰，往外是四大部洲。除了人和動物，須彌山地下深海處住著餓鬼，是地獄。

須彌山中有四大部洲，四大部洲的人的壽命不同，南贍部洲人的壽命最短；在北俱盧洲沒有私人財產、五谷自熟，不必勞動。南贍部洲的人最勇敢、最聰明、最誠實。”

“我觀四大洲部，分別暗喻當下世間四種階級，權貴士族，普通百姓，其他宗教法師，清心寡欲苦行僧之人，四洲之和正是我們所在的婆娑世界。

我的先師婆羅婆曾無意提出過一個構想，他說須彌世界中可能存在有這樣一個世界，在那里眾人都是平等的，財富共享，糧食分予，人有衣穿，有屋可住，官吏推舉，平等公正。

他的這個設想，不正與圣人老子相符？佛祖視眾生平等，如有這樣一世界，會不會真的能給萬民帶來幸福。”

“多年后，我來中原普渡佛法，偶在荒涼之地遇見一隊衣衫襤褸的流民，當時押解著他們的是鄭國的幾名官兵，他們告訴我這些人是鄭國的囚犯，他們曾經犯下各種罪業，大王命令他們將那些人驅逐出鄭國的地界。看到那些囚犯，我便想起地藏王菩薩“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大愿。

菩薩在地獄里苦渡極重罪的眾生，那些惡貫滿盈的眾生，只要改惡從善，至心誦念地藏菩薩圣號，可以解除一切苦厄，使地獄相，隱而不現。

我為凡人，肉軀無法下至地獄，但我現在面前正好有一幫待普渡的罪孽深重之人，我若可以度化他們，是不是就能讓他們向善，實現出先師婆羅婆關于新世界的構想？

我詢問那幾名官兵，并把自己想法告知他們。那些官兵聽了大笑，同意讓那些囚犯和我一起離開鄭國。

那日我在鄭國的疆界，給他們講了關于輪回的故事···”

說到這里醫者了解了顯重建白沙屯的初衷，心里也明白，那些囚犯愿意跟他走多半是為了自由和糧食。他抬起頭，慢慢地走下山，山中天空，還有一點點夕陽殘輝留著。

醫者靜靜看著金輝好久，輕輕問道：“大師，那現在你找到答案了嗎？”

答案。

他來這的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