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傳說惡鬼，經常驚嚇孩子。他們懼怕赤豆，所以，普通百姓在臘八這天以赤豆熬粥，祛疫迎祥。

而道家說法，臘月初八是王侯臘，五帝會于上方玄都玉京。

五帝校定生人處所，受祿分野，降注三萬六千神氣。其日可謝罪、求延年益壽、大醮天官，所求從愿，求道必獲。

往年的十二月初八，清源山上下都會在師尊的帶領下在清源宮中祭祀三尊，告慰神靈。

山門弟子們用自己耕種的稻米換來油鹽，將米混胡桃仁、松子仁、蓮子、紅棗和桂圓等雜果煮一鍋臘八粥，下山給山腳的百姓派發。

除了祭祀和臘八粥，清源山還有“掛明燈”，“一共碗”，“師徒鎖”，“友愛結”，“喝蒜醋”等傳統。

“掛明燈”指的是每位弟子要在當日，在自己的居所前懸掛一盞徹夜不滅的新燈，以示明智新啟。那燈懸的位置甚高，需要一人托著另一人用竹竿挑著燈才能夠到。因為是師門歷代傳統，所以規矩嚴苛，掛燈的弟子需身體力行，不能動用仙術或是武力，只能協力相互幫助。

今年不同往年，清源山的弟子皆負師命下山除妖驅鬼，風餐露宿，經常腳不著店，“掛明燈”這樣的傳統便省略了去。

他們三人還算幸運，有地方可住，有粥可喝。

“一共碗”的意思，就是大家共享一只碗里的臘八粥。相傳紅蓮祖師修成金仙之前，遭遇饑荒，引道恩師拖著他挖遍鼠窩，終于找到一捧雜糧，煮成一碗豆粥，與眾人分食。眾人因為那碗粥，熬到了發放救濟糧的日子，凡人恩師至羽化前都未嘗過一口豆粥，駕鶴西去那日正是臘八。

謝云骨子里，不是一個特別囿于世俗規矩的人，與他相處久了的人都會了解這一點。所以分粥盛碗，這種在今日本該由長輩做的事，李時也能做的毫無心理壓力。

當然分粥的時候，他還是知禮數的按照輩分來盛先后。

“紅繩買來了嗎？”用完豆粥，謝云在座上發問。

“買了。”柳宵放好筷子，從袖中拿出幾根繩子，“在這。”

謝云從他手中撿走了一根細繩，柳宵一看，不禁說話：“這根不是紅的。”

謝云楞了楞，瞧著手里的繩子面露困惑。

“仙君，你手上那根是綠的。小販多送我了一根異色的。”柳宵解釋。

每個人分出一點自己的好運，用紅繩編結平安扣，互贈同窗，聊表友誼，就是“友愛結”的含義。

三人各用紅繩編了一個結，按照所坐席位相贈平安，親手為對方戴上。

用完午膳，三人各自回房。

這幾日晚上，李時沒閑著，在鎮上四處替人家做事，驅邪畫符。

柳宵早年常常為了生計，熟知許多謀生的手段，兩人臨時組成了捉鬼搭檔，賺了一些辛苦錢。

人在紅塵中打滾，吃喝拉撒皆是俗事。房錢，行頭，日常開銷，哪一件都少不了錢的參與。

往常花錢如流水的李時，終于體會到了貧窮百姓每日謀生的艱苦。

石灰撒在井里，躲在水底瑟瑟發抖的餓死鬼煎熬不住，嚎叫著沖出水面。

收拾了徘徊在井邊的餓死鬼，柳宵從苦主的手里接過了酬勞，然后平均分成兩半，拋給李時。

“喏你的份，今日就到這里吧。累了。”

李時顛了顛手中的銅錢，長吁短嘆，“只夠付半日的房錢。”

“怎么，嫌少？這家人已經夠大方了。要知道我以前還遇到過，拿紙元寶抵錢的事主。”

“你收了？”

“收個屁。第二日夜里，我蒙面打了他一頓。”

李時給他豎拇指。

柳宵自鳴得意：“哎，你以后留個心眼，做法前先吃他一頓，然后讓他們給一半的錢，事成后再收另一半。這樣就不怕他們賴賬。”

前日，姐姐捎來錢，柳宵收到一臉不高興，一直放著沒動。

李時等了一陣，無處可歇的視線落到了謝云的那雙手上。

綢緞潔白干凈，不似那日黑氣繚繞般恐怖。

“你的手怎么回事？”他冷不丁地提起，好像這樣就可以蒙混出真相。

謝云：“你看到了。”

不是疑問句。

“看到了。”李時索性承認。

那手不是仙體，不是現世該有的，是鬼體，虛無的。

他看的一清二楚。

謝云垂著頭，似在思考如何回答。

不等他發問，謝云自述道：“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

森羅百欲皆費人之神氣，為仙者，應當無愛無恨無情無欲，視萬物同仁。仙者若為欲望糾纏，癡迷紅塵俗事，便也如凡人，墮入因果報應。”

在清源山，李相思不止一次教導弟子，道法是何物，仙者該如何處世。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人應法天、法地、法自然，遵循守天地規律，敬畏萬物，不妄自擾亂自然運行。”

觀天之道，執天之行。此乃無為真諦。

凡是擾亂天地正道，干涉人間運行，是為墮仙，其身將會承受自身執念欲望帶來的懲罰，大羅金身不再百毒不侵，不損不滅。

用簡單的話來說，修道者若不遵循道法約束自己，將會受到自身欲望的反噬。

謝云身上的現象，正是這種情況。他為了心中的某些執念，違反了仙者無爭無為的法則。

“唯滅動心，不滅照心，但凝空心，不凝住心。我初修道時，沒有參悟這一道理。遇到不平之事，總妄想著靠一己之力，救人于水火，力挽狂瀾。不論是愛欲，恨欲，嗔欲，貪欲···我都自以為是，獨斷專行。”謝云情緒低落，言內是淡淡的哀傷與懊悔，“直至我害死了恩師，同門，想要保護的人···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那個永遠眉梢帶笑，無喜無憂，從容自在，不可捉摸的仙者原來也是一個會憂傷，會難過的凡人。

你若了解我，你便會知道，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李時突然想起了幾年前，謝云跟他說過的話。

“對不起。”他真心實意的道歉。

“對不起？”

李時斟酌措辭：“之前我對你有偏見，曾經覺得你是個江湖騙子，現在想起來，覺得該對你道個歉。”

“騙子？”謝云笑了。

“不過這個看法沒維持多久。后來跟你相處，又覺得你這人，沒肝沒肺，做什么事都是一副眾人皆醉，唯我獨醒的姿態，再加上你成日笑瞇瞇的，虛偽得可怕，就像一個沒感情的木頭。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總和你作對。”

聽到這樣的當面評價，恐怕沒人會高興。大約是怕他不開心，李時立馬扯起大道理：“人于仙，仙脫離人，本質卻是人。人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有親疏遠近，有恩怨情仇。非人的仙，不見紅塵苦樂，只求獨善長生，似已清凈逍遙，實則孤立無援。”

“道經上書“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人之七情六欲皆屬于天地萬物，仙者執天之行，效法大道。此間天地，并無獨立自然大道而存在的真仙。君若真達“無情”，又與路邊頑石何異？出云君，此刻的你可比之前的可愛多了。”

聞言，謝云漆黑如墨的眼睛，星光沉浮，光彩閃熠，那種由心底發出的微笑，出現在他的臉上。

李時也在笑，雖然看不到謝云臉上的表情，但他可以感受到那一剎那，兩人周身陰郁散去后輕松無比的氣場。陽光照亮空氣，宛如星塵碎片的塵埃懸于空中，浮光爛漫。

謝云：“這是你的想法？”

李時：“如何？”

謝云只笑不語。

埋藏在心底的感情，開始微妙變化，他知道自己沒法再把李時當做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了。那個需要他操心的頑皮孩子，正在奮力追趕他的腳步，想要與他并肩同行，讓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欣賞的目光。

一個凜冽清淡，仙姿飄渺的黛色背影，從謝云記憶深處走了出來。

“鵝毛不知騰飛意，隨風便覺已逍遙。”那人笑著吟了一句，從他的白衣上拈下一片淡黃的毛羽，放在嘴邊輕吁。毛羽孤寂飄懸，離開雙指，落入風中，飛于碧海。

那時候的他也是如此心情嗎？謝云黯然一嘆，仿佛全都重來了。

“你的手，還能治好嗎？”

李時不知他在回憶，繼續剛剛的話題。

“光景消逝，過往不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