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蘇宴掌心融化,她看向男人,眼睛清澈明亮帶著一絲好奇。
她不信他一個人,能撼動整個楚陌大軍,留下也只有死路一條而已。城中百姓不再反抗掙扎,是因為她們知道,她們再也走不出連州城的城門,而這個男人明明有機會離開,卻不要。
真的很奇怪。
男人怔愣許久,忽而低頭一笑,再抬頭時他的眼睛亮晶晶,霧蒙蒙的,他的語氣堅定而有力,“士為國死,無怨無悔,就算只剩我一人,我也要出城迎敵,我要讓那些楚陌人知道,我北國并非全是貪生怕死之輩,不管他們如何來犯,總會有千千萬萬忠義愛國之士站出來,遲早有一天會把他們打回去!”
“或許我的力量很弱小,但國之疆土,哪怕我只剩一口氣也寸步不讓,他們想進城就得踏過我的尸體。”
蘇晏在他身上看到了身為軍人該有的擔當與氣魄,他的靈魂熾熱而滾燙。
如果再多給他一點時間,或許他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將軍,或許連州城就不會被拋棄。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你很厲害。”蘇晏夸贊道。
突如其來的夸獎讓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他撓撓頭,“我不厲害,如果我真的很厲害,就不會……”
他聲音頓住,片刻后,他又說:“看著你們這些孩子和我一起等死。”
寒風凜凜,他聲音被風吹散,像雪花一樣輕。
城中像蘇晏一樣大的孩子比比皆是,他們本該在安靜的夜里進入夢鄉,做一個好夢,然后在次日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醒來。
而不是在風雪中等待死亡。
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走出連州城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多么的廣袤。
他們的人生明明才剛剛起步……
他身上彌漫著無盡的悲傷。
“不,”蘇晏開口打斷他,“你于危難中放棄生路,堅守本心,不放棄不拋棄,縱然是蚍蜉撼樹,你也沒有一絲膽怯,你真的很厲害。”比我厲害。
最后這句蘇晏沒說。
男人只覺耳中轟鳴,他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怔怔看著蘇晏,眼里是說不出的震驚。
蘇晏也看著他,雖然眼里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但她說的很真誠,是真情實意在夸他。
久久,男人才回過神,“你真的……只是個孩子嗎?”
蘇晏不假思索點點頭,“再過幾個月我就六歲了。”
“你真不是那些話本子里寫的那種妖?啊不,或許是下凡歷劫的神仙。”男人大膽說出他的猜測,沉重的心情在這一刻被他短暫忘卻。
蘇晏一時語塞,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看那些,但她還是認真解釋道:“都不是,我只是比尋常的孩子要早慧些。”
就算蘇晏這樣說,男人依然很震驚,“那也太早了吧。”
蘇晏這心態比一些大人還老成,她的這些話,根本不像是一個小孩子能說出來的。
男人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如果蘇晏能活下去,將來必定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
“若非明天就要死了,我一定要跟你結拜兄弟,你當大哥。”
蘇晏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沉默半晌,她淡淡道:“我是女的。”
這下輪到男人尷尬,他又仔細看看蘇晏。
蘇晏臉黑的看不清樣貌,頭發亂蓬蓬的,不是很長。身上的衣服更是到處都是窟窿,黑色的布鞋前端伸出一小截腳趾,一雙手也是干干巴巴黑黢黢的,像是很久都沒洗過。
若不是她自己說,他是真沒看出來這竟然是個姑娘。
男人假裝不經意摸摸額頭,干笑兩聲,“女孩子,也是可以做大哥的嘛。”
在這個寒冷的雪夜,他們就像相識多年的好友,忘記一切,隨心交談著。
“你為什么面對死亡還能如此坦然,你真的不像一個孩子。”
“因為,不想活。”
男人愕然,很難相信一個稚子能說出這樣的話,她究竟經歷過什么?“你也沒活幾年,怎么就不想活了?”
蘇晏抬頭看天,天空黑的無邊無際,看不見一點光亮,“因為這個破敗腐爛的國,讓我看不見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這個國家的根已經爛掉,覆滅是遲早的事。
男人這次沒再回答,他也跟蘇晏一樣,抬頭看天。
雪落在臉上很涼,可這涼遠遠比不上心里的涼。
過往的回憶一幕幕在男人腦海中浮現。臉上不自覺帶上一抹笑,他輕聲道:
“可雖如此,我依然愛著她,我從小生在北國,長在北國,于我而言北國更像是我的第二個母親,讓我在這廣袤天地間得有一席安身之地。”
“如果可以,我還挺想活下去,還有很多事想去做,還有很多人想去見。”
聽到男人的回答,蘇晏緩緩垂下眼皮,問了他一個問題。
“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嗎?”
“會,無論百次還是千次,這都會是我唯一的選擇。”
男人回答的很干脆,沒有一絲猶豫。蘇晏搖搖頭,“你還真是……”執迷不悟。
“蘇晏妹妹,你愿意幫我一個忙嗎?”他突然坐直身子,認真地看向蘇晏。
“什么忙?”
“如果你能活下去,能不能幫我帶封家書回去,江州臨齊縣牟家村,村盡頭第二家。”說著他從懷中摸出一張信紙,也不管蘇晏愿不愿意,直接把信塞她手中。
輕飄飄一張紙,風一吹險些飛走,蘇晏急忙抓住,她看一眼信又看男人一眼,嘆了口氣,“你知道的,陌軍每到一處都會屠城。”
“我不一定能活下去。”
就算能僥幸活下來,她也不一定能把信送到。
“我有一種直覺,你不會死在這里,我盡力拖住他們,你尋個隱蔽處好好躲著,哪怕萬分之一,也可以試試。”
他始終覺得蘇晏不是凡人。
蘇晏皺眉,“可你只有一個人,如何拖延那千軍萬馬。”
男人沉默了,眼神再次黯淡下去。蘇晏說的沒錯,明天要來的可是楚陌的三十萬大軍,他怕是連一炷香都拖不住。
他喃喃道:“哪怕拖延一下下也是好的。”
“我愿意跟你一起,抗敵。”
兩人一愣,齊齊看向聲音來源。
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推開門走出來。不知道他聽了多久,走路時他的肩膀一高一低,好一陣才走到他們面前。
迎著兩人詫異的目光,他又說了一遍,“我跟一起抗敵。”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我也加入。”
四周的房門一扇扇打開,一盞盞燈光重新亮起,有老有少,大部分都是女子。
一個手拿鐵勺的女人走出來,邊走邊揮舞著鐵勺,“老娘就算是拿勺子硬敲也要敲死他們!敲死兩個是賺,一個也不虧,就算敲不死,也要給那群賊人腦袋上敲個包!”
她的話給了其他人鼓舞。
“就是,當兵的跑了,咱們可不是孬種,咱們合起伙來總能弄死幾個,讓那些陌軍看看他們也沒很厲害,連幾個尋常婦人都能殺死他們的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