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秋天就哧溜的一下沒了。深冬的早晨總是難以起床的,這座城市的冬天,是刺骨的,明明沒有呼嘯的風,冷氣卻可以透過好幾層衣服直達身體。
我掙扎的起身,還好房間里,開著暖氣,不至于被冷的一激靈。
收拾好自己,出了門,在小區門口的包子鋪買了包子豆漿,坐在了車里把它吃完,然后開著車去到了學校。
每年這個時候,總是我最忙的時候,藝考的日子即將臨近,學生們精神狀態緊繃,整日頂著兩個黑眼圈,坐在畫室,一張又一張的練習著。有個學生有三天沒有回寢室了。今天我得找她談談。
推開教室門,看見雨蒙坐在教室的窗邊,畫架上有一副完成不久的畫,一整個畫布的紅色像鮮血,零星點著白色,下方有一座亭,屋檐上散落著雪,帷幔是透明的,亭子里端坐著一個酮體的女人,她好像感覺不到冷,眼神中是一層朦朧的霧。教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她雙手撐著窗邊,頭伸向窗外,看著灰藍的天空,這個時候天色還沒有全亮,城市還沒有開始流動,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靜。我站在她的不遠處,她的臉是柔軟的,安寧的。
“雨蒙,又是一晚沒睡,這是你剛完成的?”我以一個同樣的姿勢說著。用一種略帶審視的眼神,看著她,以前沒有過多的注意她,因為安靜,不奪目,交上來的作品雖說畫的很好,過硬的技術,有頭腦的畫面設計,但是意料之中,沒有過多的驚喜。但是,昨晚的這幅,有了不太一樣的感受,鮮紅的血和迷蒙的霧。
“睡不著,時候快到了,我怕考不上。”她還是那樣的表情。
“不會的,你很棒。對顏色的把控很有天賦。”我對她說:“以前沒有過多注意你,但這幅畫有點驚喜。”
“是嗎?這是我夢里的畫面,于是我畫下了她。我不怎么做夢的,所以我覺得這夢是一種暗示,我不知道暗示的是什么,但我想把她畫下來。”她回到畫架前“我想畫下所有美好的東西,完美的胴體,撕裂的大地,總之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用畫來表達,我想這么做。”
“這很難,不過是件好事,有夢想總是好的。”我走到她身旁。“你以前畫過夢嗎?有的畫,可以給我看看嗎?”
“有,不過我得重新畫。那個夢我還記得。”她笑了笑,收好了畫架,把畫給了我。“成老師,幫我收著吧,我餓了我得去吃飯了。”轉身走出了教室。
我坐在教室看著滿目的瘡痍,它們是未被開發的貧瘠的土地。坐在凳子上的他們像是風滾草,干旱的將根莖從泥土中縮回,隨著風快樂地翻滾在大地上,播散生命的種子,去向宇宙終點。
我把他們潦草額稿紙,一張張收拾整齊,掉落的畫筆橡皮放在原處。坐在教室里看著太陽升起,天空從偏灰的藍色,逐漸變成橙黃,看來今天的天氣很好。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
叮鈴鈴,鈴聲響起,學校開始熱鬧起來,熙熙攘攘的聲音逐漸靠近教室,學生們一一走進教室,向我打招呼。
我對他們說:“今天,我們畫些不一樣的,畫夢境。”這是為了讓他們放松一下,在快要到來的省聯考中,規則完整既定下的游戲里的小插曲。不得不說這是雨蒙的啟發。“畫怎樣的夢都可以,什么樣的風格都可以,我只是想看見你們的夢。”
“任何都可以?不用管考試那些規定和可以得高分的技巧?”梁河問道,他的臉上切換的自以為不露痕跡,卻還是被我捕捉到了。一種驚喜一種抓住了一些平日里抓不到的東西。
“是的。開始吧!”
梁河,在班上是一個沉默的人,沉默到好似一件沒有呼吸的雕塑。唯一和他說得上話的就是雨蒙。他在班上算是我比較喜歡的學生,雖說交上來的作業同樣沒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可在每一幅中,總是有一兩處讓我感受到斑駁中綻放的花朵。是濕潤的朝露在花朵上凝結,然后滑落大地。被大地吸收,然后滋養著破碎的溝壑。
我的確很期待今天的小小的半開放的命題中,這間屋子里的他們,能用手中的筆勾勒出怎樣的真實虛幻的‘夢境’。
因為一整天都是我的課,所以我并不著急。他們也不著急,有的閉目回憶,有的根本無從下手,有的已經開始行動,用筆在畫布上繪出輪廓。他們的筆和思緒皆在翻飛,不管這種翻飛是不是有用的,但我想此刻的我們是享受它的。
我也從教室角落搬出我的畫具,開始勾勒我那天夢見的一江碧綠的春水,滿目悱惻的纏綿。我想畫出來,我想掉進這汪春水中,成為它的一部分,甩開肉體的約束,變成透明的綠色,靠近那兩條魚,或是變成那和他們一樣的魚。孤獨的游向屬于我的彼岸。
我一邊想著,一邊畫著,陽光適時的照在了我的畫布上,我抬頭看了看時間,便叫他們下課,下午再繼續。學生們陸陸續續走出了教室,剩下的只有雨蒙和梁河,我走向他們,看了看他們目前的成果。
雨蒙的畫和早晨的有了一些不一樣,她只畫了她,背景還是紅色的,不過紅得更深一些,甚至夸張一點說是鐵銹一樣得紅褐色,女人穿上了透明的薄紗裙,身子得側著得,臉是微微揚起,眼神還是蒙著一層霧。透明的薄紗裙下,依舊是幾乎完美得胴體,仿佛不能觸摸,甚至不能靠近對著她呼吸,害怕她像精致的脆弱的琉璃瓶,一碰就碎。我感受到了一種源自于身體本身的力量,不是源自于靈魄,是拳拳到肉的肢體上的力量。仔細看看,背景上的紅褐色中,有些許的流淌的白色,它是流動的,是活著的,是呼吸著的,緩緩地流到了畫布底端。再看向女人的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女人的神情好像有了變幻,從淡漠變得有了情欲,眼神在晃動,如同處在困境中卻甘之如飴。這是這畫中女人的困境。這薄紗裙好像就是雨蒙用女生將來一定會有的母性籠罩著她,畫中女人的沉默和雨蒙的沉默之間,隔著的是一整個來自原始生命中萌動的欲望,此刻這畫里正散發著本能的無盡的欲望。生命在這個時候悄然綻放在懸崖上,雨蒙的神情,已經陷入到了一種情欲。這種情欲無關‘性’。
我在旁邊站了快有10多分鐘,雨蒙沒有發現感知到我。她手中的畫筆,依舊在翻飛,在斑駁銹跡的紅色上,畫著會呼吸的白色,更多的白色。
轉身看看梁河的畫,黑色填充了畫布,中間只有一條細細的銀色,然后這根銀色的線,像是石頭砸在水里,波紋泛起漣漪,一圈一圈。在漣漪上,有著一些小小的東西,湊近看,才發現是一條又一條的魚。這些魚錯落有致。色彩單一,只有一條魚不一樣,它只有半只手那么大,不過它筆直的躺在哪兒,沒有擺動的尾巴,沒有眼睛,一抹可以忽略不記的紅色從眼睛里滴在漣漪上。然后我感覺到了其他的魚兒被驚擾,作鳥獸散。趨近于死寂的黑色,突然開始有了生命,像是一只沉睡的巨獸被血滴落的聲音驚醒。掙扎著起身,揮舞著爪牙,沖破黑暗的束縛,沖向那條流著血淚的魚。只是那條魚依舊沒有游動,它呆呆的躺在那里,看似已經死去,可魚鰓兩旁微弱的呼吸,分明告訴我它還活著。只是寂靜的活著,它毫不擔心巨獸會沖破束縛撕扯掉它,它安心的呆在那里,它告訴我,遲早有一天他們都會死,只是早或晚而已。那么既然我們都避不開死,那么就站在原地等著死的到來。隨后好像巨獸累了,安靜下來,魚兒們也都恢復了寧靜,安靜的游動著,游動著,一圈又一圈額不停不歇。執著的奔向死亡。而那條魚依舊平靜。
梁河的畫筆也在翻飛,只是在過程中,撇了我一眼,然后又轉頭繼續畫他的夢。
一天結束了,學生們把畫交給了我。大多數都是平平無奇,要么就是美好的風景,要么就是夢中的人,毫無新意。
直到我看見了雨蒙和梁河的畫,命名為《女人的胴體》和《宇宙的魚》。
我看到了那些會呼吸的白色,在她的闡述中,那是流動的乳汁。只是被附著在了破碎的紅色里。
我也看見了流著血淚,安靜的等待著死亡,被安排著空寂宇宙中,被安排著命運的魚。那根銀色的線,是貫穿著從0到100的終點。
我把畫掛在了教室后邊,張章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我就知道是你,今天讓猴子們畫的什么啊。”他站在了我旁邊。
“畫夢。”我還是盯著那兩幅畫。
“夢,有意思,給我看看呢。”
“喏,看著兩幅就行,其他的沒意思。”
“是誰畫的?”他停頓了許久。
“雨蒙和梁河。”
“有點意思。像是一種欲望和等待著死亡。”
“我也這樣認為。我轉過頭,拿起我的衣服和畫。”拍了拍他,走了出去。
它們被我鎖進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