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織里,地處江南,河道密布。富春江蜿蜒流過,浸潤得兩岸氣候濕潤,十分適合桑樹生長,每到春來,家家養蠶,戶戶織絲,孕育出一個個殷實之家。
沿江行船路過,鎮子西頭那株老桑樹格外引人注目,樹形有十來米高,仲春時節,長出新葉來,遠遠望去,如同翠綠的華蓋伸展開來,樹下三三兩兩坐著幾個老者,閑話悠然,無上清涼。
這桑樹不遠處是一處宅院,一側院門敞開,有輛精致的馬車拴在門口的拴馬石上。小鎮富庶,車馬原不算稀奇,只因外出行路多走水路,這樣精致的倒是少見,所以,引得鎮上路過的男女老幼紛紛駐足觀看。
一個中年壯漢倚在那桑樹干旁,一把皮鞭別在腰間,手里握著一把桑葚果兒,自顧自吃得津津有味。忽抬頭看見一位老先生近前來,青衫挺括、步履矯健,雙手背在身后,透著一股精干勁兒。那中年壯漢忙把桑葚果兒揣進兜里,迎上前來,笑呵呵地道:“您老又去飲茶了?”
老先生并不搭理他,徑直往院里走去,那壯漢不敢多說,恭敬地追隨而去,快到院門時老先生略略止步,回頭瞥了壯漢一眼,甕聲甕氣地道:“你同誰來的?”
壯漢仍舊笑呵呵地道:“小的同柳先生一道來的!”
老先生略一沉吟,嘆了口氣,抬腳邁過門檻往院里去。
穿過小小一個天井前院,后面才是正院,一水兒的大方青磚,光滑而干凈,正房兩側兩株玉蘭正開得瑩潔清麗,小院中間還有七八個大的盆栽羅漢松,修剪得十分雅致。
“阿公,你回來啦?”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
老先生抬眼見到外孫女兒,笑瞇瞇地道:“回來了!”
那女孩兒十三四歲年紀,一襲鵝黃衣裙,柳眉英挺,杏眼清澈,透著一股伶俐勁兒。見外公身后那中年壯漢,促狹地道:“顧二叔,你怎得跟我外公回來了?”
中年壯漢窘迫地摸摸腦袋,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跟老爺......我跟老爺來接小姐回去!”
那女孩兒走上前來,挽了外公的手,悄悄地說:“阿公,爹爹在書房等你呢!”
老先生拍拍她挽著自己的胳膊,緩緩進了書房。書房內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起身等候,見老丈人進來,一邊忙上前攙扶,一邊問道:“您好近來安好?”
老先生也不言語,由他攙扶著在上座坐下,抬手對孫女兒說:“葉兒,你出去,我同你爹爹有些事情商量!”
“阿公,有什么事,不如讓我一起知道嘛!”孫女嬌嗔道。
中年男子道:“葉兒,不準放肆,外公與爹爹有事相商。”
女孩聽到父親呵斥,雖有不服,卻也不敢違背,轉身出去。
老先生不快地道:“你對她也太嚴了些!她雖是沒了母親,卻是我老兩口的心肝寶貝,你要這樣待她,便叫她在這里住著好了,何必還要接回去?”
中年男子笑回道:“泰山大人說的是,方才是嚴了些,我知二老視葉兒為掌上明珠,我又何嘗不是,她是我的長女,二三年便到了出嫁的年紀,如今接了去,也是讓她收收心,查訪著給她尋一門好親事。”
老先生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我也留她不住,你帶了回去吧!”
夫婦兩個留女婿吃了中飯,交待顧二操持將兩個大箱子抬到馬車上,才不情不愿地送外孫女兒出了門,老太太眼角垂淚,拉著孫女的手不住得囑咐:“趕明兒想回來了,叫你爹爹再送你回來!”
那女孩兒撫了撫外婆的背,點頭安慰她。
中年男子倒也不急躁,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兩人稍稍平靜,才開口道:“葉兒,跟阿公告別吧!”
老先生沉著臉,一言不發。
“阿公,葉兒改天來看您!可別忘了喂我的鸚哥兒!”
正說著,只聽廊下傳來兩聲“別忘了喂我的鸚哥兒!別忘了喂我的鸚哥兒!”正是柳葉兒平日養的那只鸚鵡,一時間,逗得院里的人都笑了。
老先生打起精神道:“你去吧!我留心著呢!”
車馬路遠,到了杭州城,已是黃昏時刻,晝市已罷、夜市將起。柳葉兒掀開轎簾,見城內人來人往,還似往常一般熱鬧。馬塍路上已撐起了夜市的攤子,路過河坊街,遠遠地就看見“楊柳青”的招牌,幾個伙計正在打板關門。心里雀躍起幾份歸家的喜悅。沖簾外道:“顧二叔,咱們趕快些回家吧!”
一旁的小丫頭小蝶笑嘻嘻地道:“小姐一早上還哭哭啼啼,跟阿公阿婆難分別呢,這會子怎么這樣急著回家了。”
柳葉兒笑道:“阿公阿婆家自然好,這里也好。離了好幾個月了的,你難道不想家的。”
說笑間來到河清街的柳宅,揭開轎簾,抬眼就看見宅門大開,兩側的石欄桿擦拭得一塵不染,石臺階上鋪了紅氈,門楣上兩個大紅的燈籠,倒像是過年一般。小蝶道:“家里打扮得倒像是小姐要出嫁一般。”
柳葉兒笑道:“還真有幾分辦喜事的氣氛。二叔,家里是果真有什么喜事嗎?”
顧二叔咧嘴憨憨地笑了,道:“這么著急得接小姐回來,當然是有喜事,小姐快進宅吧!”
柳含山騎馬先行早已到了,換了衣服,這時從院里出來,走下臺階,慈愛地笑道:“勞頓了這一路,快進去歇歇吧!二嬸準備了你最愛吃的五味羹!”說話間扶了女兒下車。
聽如此說,柳葉兒心中歡喜,倒把剛才的疑問撂到一邊。入府洗漱了,換了衣裳,正要往前院去吃飯,卻見顧二嬸帶了一個食盒進來。顧二嬸是個四十上下的婦人,管著家里一切的內務。柳葉兒從小便由她撫養,是乳母,卻又不僅是乳母。自幼失侍,從小兒喂養、照顧、陪伴,二嬸一樣不落,到了十來歲,月信初來,小姑娘驚嚇得偷偷掉眼淚,也是二嬸寬慰,教導她如何應對。對柳葉兒來說,便是母親一般的存在了。
顧二嬸放下食盒,笑盈盈地道:“可算回來了!”說著上前來撫撫她的背,摟摟她的腰,又捋捋她的頭發,摸摸她的臉,上下打量著嘆道:“姑娘又長高了呢!也才半年的光景,怎么就像是隔了好幾年呢!”
柳葉兒挽著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把頭枕在她的肩上,撒嬌似地道:“二嬸是想我了吧!”
娘兒兩個正閑話家常,道一些各自別時的見聞,忽聽得外面吵吵嚷嚷。柳葉兒起身要去看個究竟,顧二嬸拉她道:“沒事兒,家下人張羅后天府上的喜事呢!”
柳葉兒奇道:“什么喜事?”
“你爹爹要娶親了,葉兒!”顧二嬸摩挲著她的背,看了她一眼。
柳葉兒身子一挺,站了起來,仿佛沒有聽清地確認道:“娶親?我爹是要納妾嗎?”
顧二嬸頓了頓,眼中略過一絲擔憂,但很快平復下來。她緩緩起身,拉柳葉兒到桌邊,撫著她坐下,然后伸手斟了一杯茶,遞給她,“不是納妾,是娶妻。”
柳葉兒抬頭看著她,眼中是的不可置信的震驚,“那我娘呢?”
顧二嬸伸手去撫她的臉,被她一把推開,“你們都騙我!”說著眼淚簌簌地落下來。
看著她一邊抽泣一邊用袖口擦拭淚痕,白皙的臉上開始泛紅,嬌小的身軀微微顫動,顧二嬸心疼地也落下淚來。
“葉兒!”
小姐不肯吃飯的消息傳來時,柳含山正在書房接待仙麓府的客人,顧二叔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微微皺眉,拂袖示意先退下。仙麓府的沙總管見狀,起身道:“柳先生大婚在即,相必家中諸事待料理,不妨先忙,我等改日再登門拜訪!”
柳含山道:“沙總管留步,家下已備了席面,看小生薄面,務必留下用過晚飯才好!”這樣一席人飲酒吃飯,到很晚才散。
到柳葉兒小院時,已是朗月高懸,院里海棠花香、蟬鳴陣陣,柳含山推門進來,屋里悄無聲息,他行步床前,見女兒和衣臥在床上,連鞋襪也沒有脫去,便要幫她脫鞋,柳葉兒雙腳掙開,翻身背對父親過去。知女兒并未睡著,他一邊念叨“這樣和衣睡著哪行”,一邊到桌邊找到火折點了燈。又抬頭問門口的顧二嬸:
“小姐吃過晚飯了不曾?”
“沒呢。”顧二嬸面露難色。
“去,叫廚房做點宵夜來”
“哎!”顧二嬸答應去了。
柳含山再次走上前來,燈光下才照見女兒雙眼紅腫、臉有淚痕。
“這怎么哭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