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
李元霜第一次見到了他的父親,可是卻并沒有如想象的那般激動。
或許是心中早已沒了期待。
他恭敬地向文帝請安,請安后便立在一旁靜等著文帝的問詢。
文帝的目光落在了這個十幾年未曾見過面的兒子身上,相較于其他幾子,這個兒子太過羸弱,太過平庸,全無半點他的影子。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厭煩,更別提想起與他只一夜春宵的春梅。
只不過這絲厭煩很快便被他掩飾了起來,他揮了揮手,喚李元霜一起用膳。
李元霜目力過人,自然捕捉到了文帝的表情變化。
心中更為失望,卻也是坐在搬來的桌案旁。
唯有順從,方可活命。
“霜兒,這些年冷落了你,你不會怨父皇吧?”
文帝賜下一道炙烤羊乳,故作關切地問道。
“父皇日理萬機,心中所煩憂的都是天下蒼生,兒臣敬佩,未有怨憤。”
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本以為李元霜無人管教缺乏禮數,如今看來這幾日倒是管教的很好,心中略微寬慰。
“你生母身份卑微,與你皇子之身不合,如今我已冊封你為親王,更看重身世。朕已安排好了,若有人問你,便以過世的寧才人為生母。寧才人性情溫婉,可惜福薄,書香門第,家世清白,正適合做你生母。”
李元霜聽著文帝的話語,心頭卻在滴血。
母親,你看到了嗎?
原來父親是這樣的人,三言兩語便要我忘了生母,三言兩語便為我定好了身世。
他忍住心中的厭惡,恭敬地回應道:“謝父皇恩寵。”
文帝一愣,他可并沒有感受到絲毫感激之情。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他接著開口道:“吾兒貴為親王,當思為蒼生社稷謀福利,為朕分憂。如今我南梁陷圍困之勢,唯有盟西魏以抗楊國。霜兒可愿入西魏為質?”
文帝放下玉箸,抬頭望向李元霜。
李元霜微微抬頭,他這時方才看清文帝面容。
束發(fā)而冠,面容冷峻,眉宇之間盡顯帝王威嚴。
雙眸暗沉似深淵,嘴唇薄削更添幾分冷酷。
那漸漸收斂的關切之色以及眼神之中偶爾閃過的厲芒似乎在告訴李元霜。
他沒有選擇,唯有順從。
何等涼薄。
何等殘忍。
若非李元霜早已知曉,此刻恐怕已是悲痛欲絕,肝膽欲碎。
他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在心底告訴自己冷靜。
若是順從,則是有用之人,尚能茍且。
若是違逆,恐怕此生再無自由身的機會。
“替父皇分憂是兒臣之福分,兒臣愿往西魏。”
“好!好!好!”
文帝龍顏大悅,連道三聲好,賜下數道御膳,定下了離京之日。
李元霜已不記得文帝后來說了些什么,也根本沒必要去聽,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讓他心甘情愿地前往西魏。
回到青梧院,他屏退左右內侍,撲倒在床榻上,無聲地抽泣。
半晌以后,他才緩過神來,而此時已經是日落西山,日暮時分。
李元霜拭去淚水,推開房門,望向那如血的殘陽。
今時今日,他李元霜再不會軟弱。
他要為自己的母親討回公道。
他要為自己討回公道。
思量間,一只烏黑發(fā)亮的鸚鵡落在了他的肩頭。
這正是他救下的鸚鵡,不過二人也算是老相識。
他轉身回到房中,輕撫著鸚鵡的羽毛,取下信件。
在這暗無天日如同牢籠一般的宮墻之內,若非是有這樣一位筆友,他恐怕早就撐不住了。
二人以鸚鵡傳信,卻從未提及過彼此身份。
李元霜未受禮教,不識文章,更不會寫字,從來都是靠畫畫交流。
他攤開紙張,紙張上是湛藍色的海水還有漫天紅霞,海岸邊是一棵開滿了桃花的桃樹。
桃樹就是他的筆友,他常以桃樹畫自己,李元霜心中就把他叫做小桃。
小桃為他畫了許多他從未見過的景色,那是李元霜做夢都想去的地方。
他仿佛嗅到了海水的味道,清新的海風吹散了他的煩惱。
良久以后,他才取出一張宣紙,畫了一只籠子里的烏鴉,只不過籠子被一根竹竿挑著送往黑暗。
他畫的并不好,可是也足以表達他的意思。
他不知道西魏有多遠,想來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此生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回到這里,他以此畫告別那位陪伴了他十四年且素未謀面的摯友。
卷起這幅畫后,他又做了一副,那是在春暖花開的時候,羽毛黑亮的烏鴉停留在桃花盛開的桃樹上,這是二人的友誼。
將兩幅小畫卷入竹筒內,他輕撫著鸚鵡的羽毛,輕聲道:“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鸚鵡重復著李元霜的話,尖利而響亮。
李元霜不舍地將鸚鵡放飛,隨后將那送來的小畫貼身收好。
這晚,他徹夜未眠,穿著白衣白褲跪在母親靈位之前。
他即將離去,自然也會帶著母親的排位,這里已經沒有母親的安身之處。
過往十四年如同在煉獄一般,如今離開在即,他心中生出一絲解脫之感。
“母親,你若在天有靈的話,就保佑孩兒此行逢兇化吉,他日重回京都討回公道!”
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直到破曉時分才將牌位收起。
用過早膳以后就等來了文帝的旨意,元親王隨使臣前往西魏都城西鳳,以示盟交之誠,不日便可出發(fā)。
一切發(fā)生的很快,過了兩日,使團便已經籌備妥當,李元霜也上了馬車。
此行聲勢并不浩大,更無人相送。
所有人都知道李元霜不過是一犧牲品,再無回南梁的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盟交不過是暫時的,一旦楊國之威脅解除,彼此便會拔刀相向。
李元霜孤身坐于馬車之上,此行雖安排了護衛(wèi),但是卻是為了保護使臣賴英臣,那可是左都御史陳禮安的乘龍快婿,若非是為了平衡朝局,這等坐享其成的功勞也輪不到他。
這些計較李元霜并不知曉,他掀開車簾,最后看了一眼這繁華熱鬧的京都。
原來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
霜寒臘月十四載,未見四月桃花開。暮深更重隨波去,今時今日為何來?何苦哉,何苦哉。此去應高臺,此去百事哀,此去未有花開日,覓得一處荒地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