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H市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覆蓋了一層薄紗。葉舟背著他略顯陳舊的黑色公文包站在廠區門口，手里緊緊攥著一本裝滿客戶資料的筆記本。他站得筆直，心情既緊張又期待。

陳師傅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五分鐘出現。他穿著一件有些褪色的夾克，頭發略微稀疏，腳上是一雙舊布鞋，整個人看起來有些隨意，但他臉上的笑容卻很有親和力。他叼著一根煙，見到葉舟后，笑著招呼了一句：“小葉，來得挺早嘛，精神不錯！”

“陳師傅早！”葉舟點了點頭，顯得格外拘謹。

“別緊張，第一次出門嘛，看著點就行。”陳師傅吐出一口煙，把煙頭在鞋底碾滅，“今天我們跑三個點，有一個老客戶，兩個新客戶，你先見識見識。”

葉舟用力點了點頭。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心里不停告誡自己：一定要學會這門“手藝”，爭取早點能獨當一面。

他們上了一輛廠里分配的老式面包車。車窗有些模糊，玻璃邊緣還粘著風干的泥點。司機是廠里的老馬，沉默寡言，一路上只顧盯著前方的路況。車里氣氛有些沉悶，陳師傅卻一邊抽煙一邊跟葉舟拉家常。

“小葉啊，聽說你是L縣來的？家里種地吧？”陳師傅側過頭問道，語氣中帶著幾分關切。

“嗯，是的，家里種田，爸媽供我讀大學。”葉舟答得很坦白。

陳師傅點點頭，似乎有些感慨：“你們這些年輕人真不錯，能從農村考出來不容易。像我啊，小時候窮得連書都沒讀幾本，這輩子就指著這張嘴混飯吃了。”

葉舟不好接話，只能微微笑了笑。其實他心里有些疑惑：陳師傅這樣的人，在廠里做銷售已經干了十幾年，為什么還沒有更大的發展？不過他沒有問出口。

第一站是一家位于城西的建材店。這家店鋪門臉不大，外墻刷著褪色的藍漆，門口堆放著成堆的水泥和沙石。店主是一個中年男人，頭發花白，穿著一件油膩膩的棉布襯衫，正在院子里指揮幾個工人搬貨。

“老周，忙著呢？”陳師傅遠遠地喊了一聲，語氣里透著熟稔。

店主抬頭一看，立刻露出了笑容，迎上來說：“哎喲，陳師傅，你們廠最近挺低調啊，都快忘了你了！”

“哪兒能呢，這不今天特地帶新來的小伙子來拜拜碼頭嘛！”陳師傅拍拍葉舟的肩膀，“這小葉，以后就靠他多跑跑了。”

葉舟忙上前一步，露出一個略顯拘謹的笑：“周老板好，我是新來的銷售員葉舟，以后還請您多關照。”

周老板哈哈一笑，擺擺手，“都是自己人，別那么客氣。走，里面坐，喝杯茶再聊。”

葉舟跟著陳師傅進了小院，院子里擺著幾張簡陋的竹椅和一張小茶幾。周老板熟練地泡了一壺綠茶，茶香很快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陳師傅，這次帶啥新產品來了？又要讓我下單了吧？”周老板開玩笑似地問道，語氣輕松。

陳師傅也不急著回答，只是笑著喝了一口茶，悠然說道：“老周啊，新產品當然有，但我今天可不是只來說這個的。我聽說你最近拿下了一個新項目，是不是得用點好料子？”

周老板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副佩服的神色：“還是你們消息靈通，這事兒還真沒告訴幾個人呢。行吧，既然你們都知道了，干脆說說價格吧，能不能便宜點？”

“老周，你看你這話說的，咱們這么多年交情，我還能坑你？價格肯定沒問題！”陳師傅話音一落，便從包里掏出一份報價單，遞了過去。

葉舟站在一旁，默默地觀察著陳師傅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陳師傅并沒有一開始就推銷產品，而是先聊家常拉關系。等氣氛活躍了，才逐漸引入正題。這種方式看似隨意，實際上卻很有章法。

出了老周的店鋪，陳師傅看了一眼表，“下一站，東郊那家新客戶，路有點遠，先休息會兒。”

車子駛過一片片低矮的平房，遠處隱約能看見幾棟高樓正在施工。陳師傅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嘴里哼著小曲兒，似乎對接下來的拜訪胸有成竹。葉舟則坐在窗邊，眼神復雜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他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這樣的日子，以后會不會每天都要重復？我能適應嗎？”

面包車一路駛向東郊，路上漸漸少了城市的喧囂，取而代之的是破舊的廠房和坑坑洼洼的馬路。陳師傅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而葉舟則始終坐得筆直，手里捏著客戶資料，目光緊盯著窗外。他心里有些緊張，不知道即將見到的新客戶會是什么樣的人。

“東郊這地方，客戶不好對付。”陳師傅忽然開口，打破了車內的安靜，“小葉，待會兒別急著說話，多聽多看，觀察一下他們的需求，懂嗎？”

“嗯，明白。”葉舟連忙點頭，雖然心里還是忐忑，但表面上盡量讓自己顯得鎮定些。

車在一處臨時搭建的院子前停了下來，院子里堆滿了各式建材，門口站著一個穿著背心的男人，叼著煙卷，表情有些倨傲。

“老陳，來啦！”那男人揚了揚手里的煙，語氣不咸不淡。

“哎，馬老板，最近忙著呢？”陳師傅臉上掛著笑，快步走上前去，語氣里透著幾分親近。

“還能咋樣，活兒多得干不完。”馬老板隨口答道，目光卻落在了葉舟身上，“這是新來的小伙子？”

“對，我帶來鍛煉鍛煉的，您多包涵。”陳師傅笑著招呼，拍了拍葉舟的肩膀，“來，叫人。”

“馬老板好，我是葉舟，以后還請您多指教。”葉舟立刻上前一步，態度恭敬地說道。

馬老板點點頭，卻沒有多說話，只是轉身進了院子，“進來說吧，外頭怪曬的。”

院子里的場景讓葉舟感到有些壓抑。簡陋的棚子下擺著幾張破舊的桌椅，桌子上散落著半截煙頭和空啤酒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油漆混雜著灰塵的味道。馬老板坐下后，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語氣隨意地問：“陳師傅，這次來有什么好貨推薦？”

“馬老板，這次我們廠新上的42.5標號水泥，質量絕對過硬，而且價格比市場上還低。”陳師傅話音一落，便從包里掏出一份樣品報告，遞了過去。

馬老板接過報告，隨意地翻了幾頁，點點頭，“聽著不錯，但現在市場上的水泥廠多得是，你們的東西真能保證穩定供應嗎？”

陳師傅哈哈一笑，“馬老板，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們廠的信譽，那可是全H市公認的。再說了，您要是跟我們合作，不光價格上給您讓利，以后有啥需求，我們都第一時間滿足。”

“嗯……”馬老板拖著聲音，似乎在思考。

葉舟站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盡管陳師傅的態度顯得很隨和，但葉舟能感覺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不急不躁，卻步步緊逼。他忽然明白了，銷售并不僅僅是嘴皮子功夫，更是一種對人心的拿捏。

談判持續了半個小時，最終以馬老板點頭同意試用一批貨告終。走出院子時，葉舟長舒了一口氣，心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剛才表現不錯，雖然沒說幾句話，但態度挺穩。”陳師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做銷售啊，嘴勤腿快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眼睛和腦子得靈活。”

葉舟點點頭，認真地記下了陳師傅的話。他知道，自己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回程的路上，天空漸漸暗了下來，H市的街頭亮起了霓虹燈。葉舟坐在車里，看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不禁有些恍惚。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開始。他抬手看了看表，發現時間已經接近傍晚。

車子行駛到市中心時，正好遇到下班高峰，路上擠滿了行色匆匆的行人和車輛。陳師傅嘆了口氣，“小葉，銷售這活兒辛苦是辛苦，但只要能跑出成績，心里就踏實了。”

葉舟低頭應了一聲，心里卻忍不住想：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里，有多少人像他一樣，為了一個小目標而拼命？

葉舟的目光再次掃向窗外。街上的燈光和人流讓他有些恍惚，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揣著的是他隨身帶著的日記本。這是母親送給他的，說是用來記重要事情，但他卻更多用來寫下自己的思緒和計劃。

“想啥呢，小葉？”陳師傅遞過來一瓶礦泉水，笑著打斷了他的思緒，“是不是想家了？”

葉舟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有，就是想著以后得怎么把業績做起來。”

陳師傅聽了，嘿嘿一笑，“你們這幫剛出校門的娃，最愛想這事兒。別急，銷售這活兒啊，慢慢來，別想著一步登天，咱們拼的是耐心。”

“陳師傅，你剛入行那會兒，也這么忙嗎？”葉舟試探著問，他想知道，像陳師傅這樣的人，是怎么熬過最開始的日子的。

陳師傅仰頭喝了一口水，似乎陷入了回憶。“忙？哪兒能不忙，那時候條件比現在差多了。那會兒連廠車都沒有，跑客戶全靠兩條腿，刮風下雨都得去。咱們這一行啊，最重要的是講信用。你看，像今天的老周和馬老板，跟我們合作這么多年，就是信得過我們廠的貨，也信得過我陳某人的為人。”

葉舟點了點頭，把這些話記在了心里。他明白，銷售不僅僅是賣產品，更是一場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博弈。

車子停在廠區門口時，夜已經深了。葉舟下車后，看著燈光昏暗的廠區，不禁覺得身體有些疲憊。他跟陳師傅道別后，拖著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宿舍樓的走廊里很安靜，偶爾能聽見房間里傳來的輕微的咳嗽聲和老舊電扇的嗡嗡聲。葉舟推開房門，摸到桌上的臺燈開關，淡黃的光一下子點亮了整個房間。他坐在床沿，把筆記本從包里拿出來，翻開那空白的一頁。

“今天是第一次出外勤，跟陳師傅學到了不少東西。他做事穩重，話不多，但每句話都說到點子上。我發現，銷售并不是靠嘴巴快就行，更需要觀察、耐心和積累。”

寫到這里，他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我總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些不同。我不知道能不能完全習慣這種日子，但我會試試看。”

他把筆記本合上，靠在床頭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星空，直到困意襲來，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葉舟的臉上，他睜開眼時，整個人還帶著些倦意。他坐起身，發呆地盯著對面的墻壁，腦海里閃過昨晚的一幕幕：陳師傅的談判技巧、客戶院子里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建材、以及路上偶然瞥見的那個低頭走路的女孩……

“又想多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用力搓了搓臉，試圖把這些無關緊要的念頭拋開。他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生活的開始，他需要更多時間去適應。

與此同時，H市的街道再次忙碌起來。早高峰時段，公交車站擠滿了人。葉舟擠在隊伍里，站在陽光下，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滑落。他抬手擦了擦，低頭看了看腳下那雙已經被昨天一整天的奔波磨臟的黑皮鞋，心里忽然有些悵然。

“年輕人，第一次工作是不是挺累？”身旁一位帶著草帽的老人開口搭話，語氣里帶著幾分好奇。

“是有點，不過挺有意思的。”葉舟笑了笑，語氣盡量平靜。

老人點點頭，抬手指了指遠處的一家小商鋪，“看見那家鋪子了嗎？那是我兒子開的，當初他也是像你這樣，啥都不懂，慢慢干起來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有機會就得抓住。”

葉舟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商鋪門口掛著幾個大紅燈籠，牌子上寫著“福順百貨”。他點了點頭，認真地說道：“謝謝，我會努力的。”

公交車緩緩停在市中心，葉舟下車后抬頭望了一眼前方的高樓，整個人忽然覺得精神了許多。他知道，今天會是另一場新的挑戰，而他需要繼續努力。

當他穿過人行橫道時，一名穿著白襯衫的女孩正從另一邊走過。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文件袋，步伐匆匆，兩人擦肩而過，誰也沒有抬頭看對方一眼。葉舟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而那女孩則更是神色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